心中放不下一只死鸡

小微

心中放不下一只死鸡

作者：罗啸池

正月十二晚上有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但是露天阳台已经有了积水。妻子从阳台进来，告诉我说，老罗，那只鸡好像要死了！我推门出去，摁开电灯，走近那只装在蛇皮口袋里的鸡，它两眼微闭，大张着嘴，好像在喘气，颈子耷拉在地上，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赶紧烧水！”我把鸡从蛇皮口袋里拽出来，一股和着鸡屎鸡尿的恶臭让我差点呕吐。我戴上手套，把鸡拧到水龙头上冲洗，然后在它颈子上割了一刀，可惜，一点血都没放出来，就在受刑之前，它已经提前断气了。


我觉得挺对不起这只鸡，当然，更对不起送我这只鸡的三哥。三哥和我同一个祖父，是我二伯的小儿子，虽然才大我5岁，却已经当了爷爷和外公和，说话做事都规规矩矩，显得没有多少活力和生趣。三哥自来都有兄长的样子，一直都很照顾我。从小时候放牛割草，到稍大后栽秧打谷，到后来我们兄弟师范毕业教书，父母在农村，他都尽力帮衬。有点什么好东西，老是想着我这个兄弟。他自己招了两箱蜂子，采的蜂蜜纯天然，他喂的牲畜，没有吃过饲料，他种的菜，没有施过化肥。几乎每次回老家，他都要整点东西给我带走。去年腊月二十三，四叔打发孙女，我一家四口上去贺喜。看见三哥新修的三层小楼明光錾亮，里边家电齐全，装饰一新，心里也高兴。于是安排儿子，友声，给你三伯写对联。主要呢，也是三哥不嫌弃，让儿子得到一个锻炼的机会。儿子初生牛犊，铺纸研墨，撩拳扎袖现场书写，将他所学的楷书、隶书展示出来，老家的邻居们围拢过来，连说“接生婆戴眼镜——看你娃子不出来”。儿子高兴，我的内心也有点小骄傲。须臾写完，儿子收拾好行头，偏头看着我，爸，我的酬金呢？我倒无所谓，三哥感觉直接被将军了。赶紧跑进里屋，拿了两张红钞票，追出来硬要塞给儿子和女儿。我一抱将三哥抱住，三哥坚决要给，我死活不收坚。兄弟俩在院子里拉扯了好几分钟，两人都有点喘气了。最后得到一个双方都认可的方案，我说，你实在要给，一个给5元。临走，三哥又跑到园地里，摘了约20斤葵瓜放在我的尾箱里。回家的路上，我的内心很不平静。同一个爷爷的堂兄弟，我读书出来了，工作生活在县城，三哥还在农村，虽然勤巴苦做，衣食无忧，儿女争气，基本走出了农村，但从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来讲，我多少要比三哥好一些。但是，相比经常将我放在心上的三哥，我对他的回报实在要少得多。


正月初四上完家族的大坟，吃过中饭，送走远地宗亲，然后去给祖母拜坟。三哥和老家的哥子们又陪着我磕头烧纸放鞭炮。临走，三哥送我上车，他拎着个蛇皮口袋，一个顶着大红冠子的鸡头从口袋底角伸出来，耀武扬威的。我油嘴滑舌地说，咋要得嘛，又让你花钱费米的。三哥一本正经地说，没喂饲料的，拿去炖给娃娃些吃。


回家之后，我检查了冰箱，已经塞满了，再没有盛一只鸡的空间。于是，将鸡随手扔在阳台上，心里说，算你命大，多活几天。初五初六，黎明时分，它都喔喔喔地打鸣。白天里，小女儿蹲在阳台上，看公鸡连着口袋艰难地跳动，口里含混不清地说，啄啄，啄啄......初七早上，我看见公鸡大张着嘴，呵呵呵地喘气，才想起自来我家，它还水米未进呢。于是，赶紧给它盛了半碗水，舀了一碗米饭。它的尖喙“磕磕磕”地啄着饭食，水足饭饱之后，它的身子在口袋里扑腾着，然后绷直身子，伸长脖子，喔喔喔地欢叫了一阵子。


这以后，我每天都给它提供水和食物，我以为，它能熬到受刑的那一天，最快，元宵节的时候，它是可以正常上路的。正月初九过后，天降寒潮，细雨蒙蒙，我们全家都添了衣服。可是那只鸡的冷暖，乃至生死，却基本没人关心。妻子倒是念叨了几次，你好久杀哟，一大股鸡屎味，阳台上都有黄黄的鸡屎印了。我偶尔看见它在口袋里扑腾，从这个角落偏偏倒倒地滚到那个角落，也觉得是它顽皮，不耐烦地将它提起来，扔到离里屋最远的角落，嘴里还骂咧着，死瘟鸡，站着，不许动！


鸡自己死了，准确地说，它是被我残酷地长时间关押整死的！我在将它放血、烫皮、扯毛之后，它的尸体赤裸裸地摆在我的面前，我深深地自责自己的残忍。它的胸脯全部呈紫红色，附着其上的毛基本磨光，皮全部磨破，它的脚脖子被勒出一条约1厘米宽的红圈，它的两个翅膀的皮毛也磨坏，可以说，它的全身，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打整到一半，我竟然继续不下去了，我深深地自责，潸然泪下。整整8天，这只原本昂首挺胸、健壮活泼的帅鸡，被我关押在一只系得梆紧的蛇皮口袋里，不关心它的冷暖，无视它乞求释放的哀嚎，无视它渴求自由的跳跃，最后，它死了，那么凄惨，而我，就是那个刽子手！我还经常炫耀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有良心的人，以此为例，我的所谓善良，无疑是虚伪的外衣。我直起身来，扯下手套，对妻子说，扔了吧。她说，凭啥呢？三哥的一番心意呢，说扔就扔。


我实在是辜负了三哥的心意。对于我这样在农村出生，然后通过读书进入县级城市的工作的人，属于还没洗干净的泥腿子。我深知，作为农村人，要送你一只鸡，是多么深厚的情谊。而我，常常在伤害这种情谊。因为，随着物质生活的好转，一只鸡的物质价值已经无足轻重。当亲友要送我一只鸡的时候，我常常会武断地拒绝，拒绝的时候，又常常说一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理由，比如鸡屎臭啊，把车子弄脏啊，鸡肉不好吃啊，等等，弄得主人很尴尬，好像非得送你一样。经历过物质匮乏年代的人知道，在农村，吃一只鸡是多大的奢求，非过年过节或贵客临门不可。同时，要送你一只鸡，也是山高水长般的情谊。
哎，这只鸡怎么也活不过来了，但愿，我能常常记着这件事，今后，对三哥，对我还在农村亲人们，尽量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