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塘坝场
作者:刘作芳
走马将军访卧龙,手提长枪打老鸹。
——乡谚
[img]禁止外链[/img]
谚语说的就是塘坝的名胜。走马地和将军石在四川,卧龙坪和长枪岭在云南。
塘坝场是我的乡民们经常赶集的地方,乡民们习惯把赶集叫赶场,那儿是四川筠连县的一个乡镇,可能四川乡镇的建置规模都比较小,塘坝乡全乡人口好像还不足一万,人口总数仅仅约当云南盐津牛寨乡四分之一。
尽管如此,也还是淡化不了她作为云川交界一个乡镇独有的特色。塘坝的街道和牛寨乡河口村的街道是通过一座石桥连接起来的,党委、政府所在地处于边沿接壤点,很有点边缘化的味道。塘坝街上的房屋到现在为止也还是古味十足串架房、灰瓦木板壁。但是河口街道——云南巷却因了汶川5.12地震余波的危害,在一年间鸟枪换炮,全部是整齐划一的钢筋混凝土洋房,一桥之隔,对比鲜明,恍若两个世界。
但还是塘坝那边的几多陈年旧事,让我时时挂怀。
[img]禁止外链[/img]
温三姨·牛肉汤锅儿
温三姨的牛肉汤锅儿——尽管我们这一带也是地地道道的北方方言区,姨和儿这两个字我们这儿都要念一声,那样才能彰显出地方味道和感情色彩来,听起来亲和力特别强烈,所以我们这些地方味很浓的话就自然普通不起来了。塘坝街道正中有个水巷子,那巷子的走向几乎与主街垂直,窄窄的,深深的,高高的,两壁的石墙是用河里的鹅卵石拌着灰浆砌成的,早已是斑驳不堪,几近坍圮了,依然十分尽职地保护着两边的灰瓦串架房。很有些参差错落感,水巷子正对着温三姨的牛肉汤锅店,房屋是自家的,也是百年老屋,很有些陈年旧迹了,水巷子外头就是猪市上,也就是专门买卖生猪尤其是仔猪的市场,在农村,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前,一家人能喂一头甚至是几头猪,那是很需要些本事的呢。
温三姨的店里均匀的分布着三四张木桌,那汤锅里面炖着牛肉,香气四溢,整一条街都香着呢,吊着人们特别是小孩子们的胃口。
“妈妈,牛肉好香啊”。
“嗯,真的好香。”。
“我好想吃噢!”。
“没钱,吃啥子啊吃?五香嘴,赶场是来看热闹的,不是带你来吃香东西的,再敢说想吃,看我二天就不带你上街赶场了哈!”。
“不吃就不吃嘛,我也是随便说说,只是有点心儿欠欠的。哎,那牛是温三姨自己喂的吗?”。
“她才没闲心喂牛呢,那牛肉大多数都是乡坝里养牛的人家放牛时不慎摔死了,把肉卖给温三姨的。”
也有的孩子总是张着垂涎着的嘴一而再再而三讨要,大人无奈之下,拿出一角或两角,让温三姨切一坨让孩子解解馋,孩子拿着那坨牛肉左闻闻右嗅嗅,总是舍不得吃,馋不过了才一丝丝扯下来细嚼慢咽,特香。吃完了还忘不了用力吮吸手指上的油水,末了还要在衣服上抹两把。
[img]禁止外链[/img]
塘坝白酒很有些名气,温三姨汤锅店里除了卖散酒,还卖炒花生,瓜子,香烟等物什。逢场天,人们可以借赶场之机在街市上放松放松眼睛,在农村挖山刨土面向大地山川,很少见到生人,见到新鲜的人和事,赶场就可以见见市面上的鲜,会会久未蒙面的熟人,远乡近邻的平时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难得会上一面。照面后未免就寒暄一阵子,互问情况互通讯息,或者大家干脆相约来到酒馆里,打二两或半斤白干(烧酒)在海碗里,大家围坐一圈喝起“转转会”来,那碗儿一次传递,喝没了再添上,香烟一转转散开去。下酒菜呢?有的,称一斤焦花生或香瓜子放上桌子,大家活儿边饮边聊边嗑瓜子,那个距离就越发近了,那话儿就多起来了,相互间那份感情就更加亲密起来啦。
像温三姨的牛肉汤锅店一样的许多经营各类物什的铺子,是乡民们上街落脚抑或聚会抑或休闲的场所。乡民们形象的称呼为“腰店子”。
岁月的影子在时光中被慢慢拉长。
后来,温三姨的店子落寞下去了,许是经不住时势的筛选,许是温三姨上了年纪,实在经营不动了。多年前就没见她再在那儿操持牛肉汤锅儿了。
现在,那儿是一个经营服装的店铺。
裁缝吴三姐
塘坝的原始裁缝铺比较多,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吴三姐的裁缝铺。吴三姐,现在应该六十岁左右了吧,不过,记得那时万众人都叫她吴三姐,能成为万众人的吴三姐,至少说明在当地也不是简单的人物。男人姓艾,是个石匠,没人请时就做农活。
吴三姐是个跛子,走起路来微微有点儿偏。这点生理上的瑕疵比起她白白的肌肤,适中的个子,端正的五官,一说一个笑脸来,简直不是缺点。反而似乎更能衬托出她的美来。
[img]禁止外链[/img]
其实,塘坝场的裁缝铺历来就不少,十之八九都在同时经营着卖布匹,顾客如果就在本店做衣服,既赚了卖布匹的钱,还可以获得工钱——裁缝铺老板的生意经是念得烂熟的呢!
特别是在一二十年前,成衣还尚未上市或者市价昂贵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在裁缝铺里扯布做衣服穿。吴三姐手艺做得好,人又贤惠、和气,深得乡民们的信任,十里八沟的乡民们都喜欢在她那儿做衣服。
卖好布匹后,她就开始量体裁衣了:用软软的皮尺往你臂膀上一拉,肩宽亮定,腰上一比,腰围搞定,手上一拉,袖长亮定,从颈部拉到腰际,衣长搞定;再从屁股上一围过来,臀围亮定,腰际拉到脚后跟,裤长就出来了。几比几划后,用划粉清清楚楚的就记录了下来。而后照着数据,拿着竹制短尺和划粉儿在布匹上比比划划后就“咔嚓咔嚓”动起那把磨得锋快的裁剪。绞边机“哗哗哗”响过之后,那些白线绞合的边口整整齐齐,美感十足。缝合好之后,熨斗一熨帖,棱角分明,衣服就伸伸展展了。其时,那熨斗还是火熨斗,内里面装着烧红的木炭,就靠木炭燃放的热量来熨帖衣服,现在已经是使用电熨斗,甚至是蒸汽熨斗啦,现代文明进步实在不慢。
印象中,我家在文革期间穿的衣服,从来就不是裁缝铺里做的!而是乡间会裁剪衣服的阿姨帮忙裁剪好,母亲抑或大姐手工一针一线缝合起来的,虽然没有流行的款式,但至少能保暖遮羞,满足了这一大功能后,其他就计较不了那么多了。刚搞改革开发那些年,人们崇尚燕尾服配喇叭裤,分为大喇和微喇,有的甚至还做成反褊;萝卜裤——上大下小腰围上打了许多褶皱;直筒裤,小管裤,踩踩裤,七分裤,九分裤……发展到而今,早已是百花争艳了。
[img]禁止外链[/img]
吴三姐现在也还在操持着她的裁缝铺子,只是手脚似乎没有年轻时利索了。
在时间面前,似乎没有谁能笑到最后。
尹家碉楼
碉楼,犹似大地间的一个个感叹号,还像一枚枚印章,矗立于天地间,在人们毫无疑问的眼光中,成为地标性建筑。我游历了四十余年的目光,定格过四座碉楼。孩提时阅历的第一座古碉是塘坝街背后那座雄伟高大的尹家碉楼,第二座是走入社会参加工作后见到的庙坝黄草那座纯粹由泥土筑就的碉楼,接着就是普洱镇谢八如老先生的石砌碉楼,还有就是柿子水平村委会那座严三老爷的碉楼。似乎是应了那句“千好万好不如第一个好”的俗语,给我印象尤为深刻的依然是儿时记忆中的尹家碉楼。
在小屁孩的眼中,尹家碉楼总是充满着诸多的神秘色彩。
塘坝街背后有一条山沟,名曰孙家沟。沿沟直上,尾脚处就是我的衣胞之地:核桃坳。但自我来到世上压根儿就没见着一棵核桃树,他们说以前是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核桃树,因而以树名地。只是后来那棵风水树——核桃树没能经受住两百年风雨的历练,死了。
[img]禁止外链[/img]
街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紧跟时尚的曲子,声音一波一波沿着山沟荡漾上来,撞击在岩洞甂那座山岩上,荡回来钻入我们全家人的耳朵,清晰,嘹亮,舒畅。我经常跑到房前那个犹似爬行着的蜗牛的包包上静坐着,慢慢欣赏聆听音乐,观看塘坝街上的房屋,看街道旁边的缓缓流走的河水,看街道对门董家湾白鹤林,以及由桢楠树和楠竹组成的白鹤林下一列排开来的古色古香的几十间古老的串架瓦房,欣赏那成百上千的白鹤们在林子上翩翩起舞嬉闹的场面。看到的房屋就数尹家的碉楼最为高大雄伟了。大概有十多米高,占地面积近百平米。
尹家在清末和民国时期都是大地主,是当地的望族,人丁兴旺,家世鼎盛,为防御入侵,也为显示家世声威,就私自出钱修造了这一气势雄伟的碉堡。
在那时看来,那座碉楼就已经很有些陈旧感了。石灰糊旋的外墙,布满了时间风雨的斑纹,黑一块白一块灰一块的,碉堡顶上是用很板扎的木料仿造串架房工艺建造的,飞檐亮角,褐柱黛瓦。上面有垛口,专用于瞭望和射击。记忆中,似乎每一层楼的四面八方都巧妙的建造有易守难攻的专供射击的非常隐蔽的射孔。据说也曾经遭受土匪围攻过,家丁凭借掩体和那铜墙铁壁坚守,始终未被攻克。墙体上还依稀可见一些枪弹留下的痕迹。
[img]禁止外链[/img]
但是,从来就没有留过机会让我上碉楼近距离一睹碉堡的真目。也正是如此,才会留给我许多想象的空间,给我留下神秘感。
前些年,这座古碉从人们充满着怀念的目光中消逝了。新的乡政府大楼挺立在那儿,彻底把古碉的踪影抹去了。
历史烟尘中的文昌宫
“走马将军访卧龙”这句概括了三个地名的诗句中,第一个地方就是走马地。与那片葳蕤繁茂的由桢楠树林和楠竹林组成的独特景观——白鹤林毗邻。从地形状貌而言,乡民们说那地方是个狮子脑壳,风水先生也认为很有道理,说是左仓右库,沙水禽星生得十分齐备。
[img]禁止外链[/img]
在“狮子”的鼻梁上,有一所罗家的发坟,五碑五帽,气势宏大,好像是清朝道光年间埋的。那坟很是有些传奇色彩的呢!
罗家老太太死后,经过几天几昼夜的法事超度,风水师端着罗盘一轮轮的勘验查找,经过大家的合议,准备埋在“狮子”的头上,金井已经在地师的指挥下挖好。第二天清晨发丧,大家刚刚棺椁抬出门,天空中就开始电闪雷鸣,一会儿狂风暴雨就来了,水流如注,风雨压迫得人喘不过起来,大家刚好抬到“狮子”的鼻梁上,实在走不动了,就把棺椁放在板凳上,暂时歇一歇,人们全身湿透了,有人建议回去躲雨,大家响应,说是等雨停了再来。哪知一整天老天爷都没有停歇的意思,那就等到第二天再说吧。
云开雾散雨霁天晴,乡邻们再次聚拢,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瞠目结舌,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棺椁看不见了,只看到那儿在一夜之间就由黄土垒起了一座坟莹,哪些人干的“好事”呢?仔细一看,坟墓上密密麻麻的蚂蚁还在忙得不亦乐乎。天意,天意啊!乡邻们感叹不已,既然是老天爷的旨意,就让她埋在这老天爷选中的吉地里吧,大伙儿怀着欣喜而又忐忑迷惑的心情散了。
从此,罗家渐渐人丁兴旺,殷实富足,男丁人人是聪慧的才俊,诗书满腹;女孩人人是贤淑的佳丽,美女嫁贵夫。发达之后,子孙们就出资修造了这所发坟。据碑文记载,延至十世孙时,就出了庠生、贡生不下十五人!
文昌宫,顾名思义,就应该是祈望文运昌盛而修造的殿宇。文昌宫或文昌阁是道观中的一种,很多地方都有。庙中供奉着孔子、孟子等先师和文昌帝君像。在“学而优则仕”的科举时代,这里是文人学士、社会贤达常来跪拜求愿的地方。
至于文昌宫与文昌帝君的来历,也是说法多多。最为广泛的说法是:古人把北斗七星中的第六星称为文昌星,认为是主吉祥的星宿。夏商之时,祭祀文昌成为王朝的大典,发展到家家户户必拜文昌之神。后来,人们认为文昌星能主管人间功名利禄,进而受到众多学子和文人士大夫的真诚拜谒,尊奉为文昌帝君,成为文人必拜之神。
走马地文昌宫修建在“狮子”的鼻尖上,场坝宽敞,用石灰掺和着河沙淌平,很是坚实。殿宇宏阔,三大间屋宇,正殿一间大堂里供奉着文昌帝君、孔孟等诸多神像,肃穆森然。一度香火鼎盛,朝拜者云集。
不幸在文革破四旧时,众神的神位让响应号召的积极分子彻底破坏了,神像被毫不客气的请下了神坛,砸得稀巴烂。渐渐的,文昌宫就沦落为生产队的存放公共财物的公房。当然还兼有社员聚会、开会、放电影场地的功用。曾经社上有一个无儿无女无居所的李姓“五保户”,乡民们出于人道考虑,让他住进文昌宫,也好顺带帮助队里看管看管财物。
我舅舅家就在文昌宫附近,我就随时和表兄表妹及他们队里的小伙伴去文昌宫的大场坝了玩耍,偌大的场坝,显得十分空落,总觉着那里面非常阴冷,落寞得厉害。用力大吼几声,洪亮的声音在场院中东撞西荡,回灌进耳里,甚是怵人。在里面滚铁环,转陀螺(我们叫产地转子),做“三儿巴”游戏,度电,丢豆腐干(我们叫丢窝咡)……但这些我们最爱玩的活动,在那样的环境里也觉着甚是无聊。李五保户看到我们这些少幺棒儿,很是有些意见,秋风黑脸的,使出他浑身的力气吼出深厚而孤独且恶毒的声音,哄我们这些小屁孩滚出这片领地。我们常常是悻悻的怀着无声的忌恨走了出来,这样的结局是让到那里玩的孩子们无比恨他,常常口无遮拦的骂他“孤寡老者”,这一骂就狠狠的抓到了痛处,脸色越见发青,他捡起地上的东西就向我们这些小屁孩砸过来,少幺棒儿们见势不妙,一溜烟作了鸟兽散。很多时候还要去报复,故意惹他发火发怒,损伤他有限的精力。小屁孩儿们干这些损事的时候,大概是没有礼义廉耻感的,直到成人了才悔觉当初的万万不该!
似乎在“四人帮”被粉碎后两年,文昌宫就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屋瓦揭下来,一应楼嵌檩挂,穿片,板壁,柱子都被拆除,连磉磴石,檐条石都被搬翻,通通瓜分给社里的每家每户。
一切都湮没于历史的烟尘里,连一截坍圮的矮矮的墙垣,半片断砖都找不见了。那个地盘划分给了私人,深翻了几遍种上了庄稼,那庄稼倒还茂盛得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