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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人间】(杏花绝恋)
冷冰冰的四壁,黑漆漆的四壁,柳云飞不知道现在是凌晨几点,只是隐隐感觉快要天亮了,天亮,他还有天亮吗?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死囚,黑夜与白天,对他只是一个词语,一个代表时间的抽象词语。死死闭着眼睛,他整个人陷入一片黑暗,当然,即使他不闭眼睛,也陷入黑暗的包围,那是永恒的黑暗,无休止的黑暗......怎会这样?他双手抱头,想揪自己的头发,猛然发觉,那头浓密的头发已不再属于自己,在一个星期前已彻彻底底被剪去,看着一缕一缕的头发像枯草从自己脑壳上缓缓飘落,他只是木然的坐着......摸摸光秃秃的脑壳,这样简单,不用洗发露,法国的,巴黎的,这些名牌与他彻底无关。
在一个月前,他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市长,现在他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囚。坐在硬梆梆的冷冰冰的木板床上,不知道坐了好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是一个世纪,他将头靠在墙上,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中,他来到那个叫杏花村的地方,风很柔和,空气很清新,太阳暖暖照着一条弯曲的小河,照着被温柔河水静静环抱的伟岸青山,河堤边,是一排淡淡飘香的杏花,一阵风微微吹来,洁白的花瓣飘落下来,像一场雪,像一个梦。带我走吧!一个声音从徐徐飘落的花瓣里发出,接着,一张比杏花还白的脸在他面前一闪,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盛满乞求。翠儿,忘了我吧,我们情深缘浅,像是他的声音,好像又不是,突然一阵狂风刮起,那片杏花消失了,翠儿消失了!那巍巍青山开始移动起来,慢慢向他靠近,靠近......柳云飞从梦中惊醒,不由抬手摸摸额头的冷汗,在这临死之前,他又梦到杏花村,梦到翠儿。
杏花村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大跃进时,柳云飞划为右派分子,被发配那里改造。
“救命......”那是一个被金色夕阳涂抹的黄昏,柳云飞扛着锄头从路边经过,突然听到前面高粱丛里发出一个呼救的声音,他沿着那声音奔去,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要强暴一个姑娘。“住手!”柳云飞高呼一声,见有人来,那个汉子放开姑娘,跑进高粱丛里。
她半蹲在地,一双瑟瑟发抖的手死死抱住自己衣冠不整的身子,头低低埋着,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别怕,那人已走了。”柳云飞说。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她抬起头,那盛满恐慌的眼睛很大也很迷人,弯如新月的眉,笔直的鼻梁,小巧的嘴,那薄薄的唇因极度的恐慌而呈现苍白。“你叫啥名字?”“翠儿!” 翠儿的家住在山脚下,从此,山脚下的小河边多了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杏花丛中多了他们幸福的笑声。那年,柳云飞十九岁,翠儿十七岁,他们相爱了!
两年后,一张返城通知像狂风骤雨,将翠儿的世界彻底摧毁。“带我走吧!”翠儿眼泪婆娑,苦苦哀求。柳云飞在痛苦的煎熬里,走出杏花村,留下了翠儿。返城的柳云飞在工作中勤勤恳恳,苦干实在,几年后,他因工作踏实,从厂长到县长,从市委书记到市长,柳云飞步步高升,官运亨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灯红酒绿的?大概是从第一次单位小强硬将他拉进发廊的吧,在朦胧的粉红的灯光下,他觉得那人的眼睛像翠儿,鼻子也像,他是喊着翠儿的名字与那人上床的。后来,他不再喊翠儿了,因为那次醒来之后,他发觉那人哪里都不像翠儿!渐渐地,翠儿的名字在他脑海里模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收红包的呢?是从隔壁小文毕业分工开始的。小文的父亲硬将两条云烟放在他家茶几上。妻子说:“人家拿来了,就收下吧!以后别收就是。”就这样,他家的礼品越来越多,红包也越来越大。
柳云飞换小车了!柳云飞买别墅了!柳云飞走到哪里,都有人拥簇着,宾馆,酒楼......就连上茅厕都有人守候着。柳云飞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已步入人生的天堂。
一双冷冰冰的手铐使他彻底清醒,已晚了,他已从人生的高峰坠入罪恶的深渊!贪污!巨大的贪污!闹市的一座大桥断裂,几个百生命顷刻烟消云散!柳市长——夺去这些生命的幕后黑手!
死死闭着眼睛,他脑子空空的!查案!他家那些名烟名酒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豪华轿车,豪华别墅全与贪污有了关联。那些东西不是他的,包括他的名字与肉体,都是一个他喊母亲的女人给予他的。
好像有一阵脚步声!是的,那脚步声越来越响。
“柳云飞,有人来看你!”啪的一声,一道光像刀刃刺痛他的眼睛。谁来看我?他冲着自己摇摇头!母亲已去世多年,妻子在他入狱后就卷款而去,情人——那些叫风儿,烟儿的女人们,要的是他大把大把的钞票,至于曾拥簇在他周围的朋友,都成了惊弓之鸟!谁?会来看自己?
“翠——儿!”他惊愕了!那张比杏花还白的脸,那弯弯的眉,笔直的鼻梁,小巧的嘴,眼前的女孩就是翠儿,她与十七年前一模一样!只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盛满一种使他恐慌的东西。他不敢看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我妈死了!”眼前的女孩冷冷地说。
“你妈?”他再次惊愕了!
“是的。被你害死的。”她语气还是那样冷。
“你是?”“你与她的女儿。”“孩子!”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天啊!翠儿为他生下这样一个女儿,可怜的翠儿!可怜的孩子!张开双手,他想拥她入怀。
“别碰我!”女孩猛然后退,那纤细的身子顷刻僵硬,整个人像冰冷的四壁。“虽然我妈在临死时拉着我的手,一再交代,要我别恨你,那是她深深爱着你......你除了给予我生命,还给予我——”
“啊!”他不知她还要说什么,张大嘴巴,却没说出话,他静静听着。“恨!”女孩咬牙切齿,那双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停了停,她接着说:“从我记事起,母亲眼角就噙着泪,从我记事起,就记得有人叫我私生子,叫我贱种......”
女孩像一阵风来,又像一阵风去!柳云飞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信笺,那是翠儿临死前留给他的。云飞,当在高粱地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爱上你,你走了,我没有恨,只有深深的祝福......云飞,我们的女儿出世了,我好想让你看她一眼,却不知你身在何方;
柳云飞泪水铺天盖地,一遍遍咀嚼回味翠儿含泪写下的爱:女儿两岁了,她在梦里喊着要爸爸,云飞,我决定带着她来城里找你......那天是你的婚礼,我带着女儿在人群里默默注视着你,听围观的人说,你已是厂长了,我笑了......我开始在报纸上搜你的消息,你又上报了,你成了市里的先进,后来听说你当市长了,那一夜,我梦见你了,你像状元一样骑着高头大马,胸口戴着红花。听人说你已变坏,我不信......你怎就入狱了呢?开庭那天,我默默坐在法院门口,你已是死囚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云飞,当你看到这些信时,我已不在人世!
仰起头,他将那一叠信笺往黑漆漆的四周随手一抛,飘飘扬扬的纸张落在他头上,手臂上,胸口上,还有冰冷冷的地板上,紧紧闭着眼睛,他感觉沐浴在杏花雨下,这纸张多像杏花瓣,似雪,干干净净,似梦,来去空空。
“柳云飞!出来!”天亮了!监狱的门敞开了,他被一群人拥簇着押上囚车!
他脑子空空的,一片空白,翠儿那些信笺像一片片洁白的杏花花瓣,铺在他扬起的脚下,还有那曾属于他的名誉与物品,也在萧条的秋风里烟消云散,中弹的他徐徐倒地的样子像一片叶子,一片曾绿过红过的叶子,在瑟瑟的秋风中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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