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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连载:《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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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7、“巴山秀才”罗师爷

    在王升赶来省城报信的三天后,文子庶才终于约见到了罗泽儒。两人相约在“青羊宫”一处茶室里碰头茶叙。这里环境清幽雅致,宜于茶叙,且闲杂人少,正可避人耳目。
    罗师爷那天到得稍迟,只见他身穿一件深色缎面团花长袍,外罩棕黄色貂皮马褂,头上是一顶镶嵌着一颗细玛瑙珠子的瓜皮软帽,比当年落魄在重庆两路口守摊做“算命先生”时,神情气度大不一样。
    要说起来,这罗泽儒,在当年巴山一带,也确实算得上一介名流。秀才出身的罗泽儒,不仅学问好,见识开阔,又好交游,为人豪气耿直,在巴山文人士子中,名声颇好。
    罗泽儒本是东乡县(今宣汉)铁山人,与日后闹出著名“东乡血案”的“巴山秀才”袁廷蛟是小同乡,亦是好友。“东乡血案”是晚清震惊朝廷,牵涉丁宝桢、李鸿藻、张之洞等督抚大员和朝中重臣的大案,此案与当年江苏的“刺马(新贻)案”,浙江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等,被称为晚清几大名案。
    罗泽儒没牵进著名“东乡血案”,是因为他离开巴山的时间较早。罗泽儒出身于当地书香世家,自幼聪明好学,20来岁考取秀才后,更是博览群书,也写得一笔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不过,年岁渐长,他目睹官场腐败,民生艰难,社会不公,渐至对以功名入仕为官,换取个人前程的天下士子科举之路失去了热心和不趣,就不再应考。平时,个人读读书,写点文章,偶有兴致也弄点诗词字画之类,但多是送人应景,不求钱财。除此之外,就是游走四方,广结情趣志向相同的文人士子。袁廷蛟等几个著名的“巴山秀才”,就是如此结识并成好友的。
    为生活计,罗泽儒也时而受聘到当地一些有钱人家开馆授课,充当“西宾”。他学问好,授课亦认真,按说是个不错的老师。但由于当时的富家子弟,多是不学无术之类,又从小骄生惯养,哪肯好好读书。罗泽儒凡事认真,又性情耿直,不肯虚度光阴,误人子弟,难免责打甚严,就常与东家冲突。因之,他做教馆西宾,多是做不长,便愤而离去。
    不过,真正让罗泽儒背井离乡,出走“跑滩”,最后靠摆摊算命糊口的,是那年的一起轰动乡里的“对联事件”。
    罗泽儒有学问,字也写得好,这在当地人皆共知。那年,当地姓彭的富豪,亦是地方民团的团首,几年来各种方法敛了财,想炫耀乡里,就出资在闹市地方,建了一座“魁星楼”。楼宇修造得气派豪华,颇惹人瞩目。尤其是,该团首为张扬自家财势,竟选址在当地的“孔庙”门对门。
    此“孔庙”为地方学馆,建造年代较早,不仅楼宇低矮,门庭房屋亦多有破旧。与此富豪团首新建的“魁星楼”比较起来,自然是逊色不少。彭姓富豪如此张狂,对孔圣人如此不敬,坊间对此不免多有议论,尤其一些文人士子,更是有气愤不平之色。
    加之,这位彭姓团首,平时里依仗权势财势,为富不仁,一贯巧取豪夺,欺压邻里。尤其是当上民团团首后,利用手中权柄,让一伙武装团丁,派捐派款拉夫,为所欲为,鱼肉百姓。甚至兵匪勾结,私下绑票干“拉肥猪”的勾当。当地百姓深受其害,却敢怒不敢言。
    恰好,其时罗泽儒正在那“孔庙”内开有学馆授课。彭姓团首也知罗泽儒学问好,名气大,“魁星楼”落成时,让人重金礼请罗为“魁星楼”撰一副门联。罗泽儒平日就深恶其行,如今更不满彭的张狂,把自家的“魁星楼”建造得盖过“孔庙”。所以无论来人如何说项,如何许以重金,他仍是一口拒绝。
    彭姓富豪无法,只好另外请人勉强写成一幅,刻成楹匾,挂于门首。
    “魁星楼”择日剪彩开张,彭家自是张灯结彩,广请宾客,欲大大喜庆祝贺一番。所请的除城里的地方官员外,还有知名富商、远近乡绅,以及一些捧场的轻薄文人等等。一时宾客盈门,热门非凡。
    没料,开张剪彩当天,一清早,“魁星楼”对门的“孔庙”,大门口张贴出一副醒目对联,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这对联笔酣墨饱,力度遒劲,一看就知是出自罗泽儒之手。对联是:

    公事上宣下,国皆民,民皆兵,兵皆匪,匪拉肥猪,肥猪越拉越稀,作恶有报,
    乌江且看楚项羽。
    军界武压文,虎欺犬,犬欺猫,猫欺鼠,鼠钻牛角,牛角越钻越紧,相逼太甚,白日闯着周穆公。

    这奇特醒目的对联,立即引来众人的围观。从大处来说,对联针贬当今社会,官场腐败,欺压百姓,兵匪一家,民不聊生,人心思变。若从小处讲,这对联又明显针对的是彭某,借民团势力,为所欲为,已成众矢之的。弄不好,既可能当乌江自刎的“楚霸王”项羽,又可能是“白日闯着周公”(白日撞鬼)。
    如此,这幅对联可以说是说出了当时百姓中,许多人想说而又不敢说的心里话。胆子小点的,望旁边人会心一笑,自不多言。胆大点的,不禁脱口而出:
    “写得好,骂得好!这种‘兵皆匪,匪拉肥猪'的龟儿子,早该‘作恶有报'了!”
    说完,骂完,还不解气,又望对门的“魁星楼”狠狠啐上一口。
    “孔庙”门前对联的贴出,自然也惊动了正庆贺“魁星楼”开张剪彩的彭某,及上门贺喜的众宾客。
    彭某得报赶过来看了一回,脸色铁青,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下对联,再问责当事者。可是,人家对联是贴在“孔庙”门上,不是贴于“魁星楼”。再说,对联也没指名道姓说他彭某如何如何,再气再恨,暂时也得忍气吞声。
    那些庆贺的宾客,见了对联,知其所指,脸上也觉挂不住,一个个再无心思久留下来。勉强呆了一阵,说几句应酬话,就陆续借故告辞开溜。如此,彭某原拟大庆大喜一场的庆典,到头来弄得灰头鼠脸,惨淡收场。
    下来,彭某已打听到是罗泽儒有意为之,更是对罗恨之入骨,决心报复,将这个油盐不进的“穷酸秀才”收拾一顿。
    没多久,彭某借口地邻的一件旧案,诬说是罗泽儒在背后当“高参”,做“后台”,以团首的名义,欲派团丁拘传罗泽儒到案。有知内情的好心人,事先向罗走漏消息。罗泽儒在朋友帮助下,连夜出走避祸,才躲过一劫。事后,彭某又串通县衙,将罗秀才作逃犯通缉。
    如此,罗泽儒只好“跑滩”,流落江湖,以为人“算命”、“卜卦”谋生。几年里,他走渝州,下万州、涪陵,还到过湘西,以及湖北襄樊一带。算命糊口之余,也以文会友,以诗书字画会友,得以结识了一批两湖士子文人。直到前些年,在湖南桑植县,偶然结识了一位也姓罗的老先生。
    这位罗姓老先生,有个亲戚曾经在骆秉章手下当过幕宾。骆秉章赴川后,这位亲戚没跟随赴川,留在了湖南官场。恰好此时骆秉章入川后,深感幕府中人才缺乏,就致信湖南旧友门客,要这些人举贤荐才。
    罗老秀才赏识罗泽儒的学问才品,心怜其才,深觉其游走江湖,算命卜卦之类,可惜了一肚子学问,就托那位亲戚,举荐罗泽儒到骆秉章那应应幕。
    罗泽儒辗转到了成都,投于骆秉章门下。骆秉章本是进士出身,当时在清廷的督抚大员中,一向又有重才识才的美名,初识之下,对罗泽儒颇为中意。由此,罗泽儒就“鲤鱼翻身”,成了堂堂省督衙门的一位幕宾师爷。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8、罗师爷评说省城官场态势

    这天,约好了罗师爷到青羊宫茶叙后,与平时出门不同,文子庶到得稍早。除让茶园老板安排好茶品座位外,文子庶还让随身跟班去北门桥头,那家专门经营蜜饯食品的糖食店,买来一大包诸如橘红、蜜枣、冬条之类,以及一盒“新都麻饼”,作为佐茶的糖食。
    文子庶与罗泽儒交道日深,知道罗师爷极喜这类甜食,故有此安排。这也是文子庶与人交往中,会来事的地方。
    文子庶在省城呆的时间久,闲时又爱四处走走逛逛,偌大一个成都,哪条街有特色餐馆,哪条巷子有著名小吃,哪些地方有古旧书店,哪些地摊上,时不时可能淘到一些好文物字画,他都摸得一清二楚。这也是罗师爷喜欢与文子庶交道的地方。有时公务之余,罗泽儒想找个有趣的地方走走看看,散散心,或是想淘点什么“宝贝”,必定约上文子庶。有文子庶一道,不仅多个有趣的伴儿,又每次总是满意而归。因为文子庶熟门熟路,在省城地界,没有他寻不到的地点,也没有他搞不到的东西。
    这天文子庶出门时,还随身带了一件“小礼品”,准备送给罗泽儒,这“礼品”不是银子钱包,却肯定比银子更受罗师爷心里喜欢。这礼品是明代画家唐寅唐伯虎的4幅扇页。前些日子,文子庶在逛大慈寺地摊时,偶然发现的。
    小贩见文子庶衣着举止不俗,料想是个真买主,开价40两银子。文子庶对字画多少有些研究,将那4幅扇页仔细看过,断定确是前朝真迹,就与小贩几番讨价还价,最后20两银子成交。
    文子庶对书画古籍之类有些兴趣,也颇有鉴赏力。不过,他自己却不收藏,平时逛地摊书铺,碰到合适的,有品位价值的买一点,更多的是为在省城各种应酬交际的需要。这唐伯虎4幅扇页,他是购来为罗泽儒放着的,准备合适机会出手相赠。罗泽儒自己精通书画,也喜收藏前人真迹,尤其是如唐寅之类的名家之作。
    因为天冷,文子庶特意出资让茶园老板生了一盆木炭火,烧旺后搬进茶室。顿时整个茶室温暖如春。又改了往日的盖碗茶习惯,用一个小茶炉,置于火盆上,仿佛边区地方的“煮茶”,满室飘溢茶香。两人围炉叙茶,别有一番情趣。
    待罗泽儒坐定,喝上几口热茶,文子庶才从包里取出那4幅唐寅扇页,实说是地摊上购得的,让罗泽儒鉴赏。
    罗师爷本是行家,多打量上几眼,便认出这是晚明“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真迹无疑。
    文子庶就说:“既是唐寅真迹,此件就在藏在罗兄那里为好,一则我那边事情杂,来往闲杂人也多,说不定东放西放,弄不好给丢失了。二则罗兄也知晓,我对名家书画之类,素无研究,多是外行眼光,再好的东西放在那里,放着也是放着,实在是可惜了。”
    罗泽儒听罢,想了想问:“你出了多少银子买下来的?”
    文子庶亦老老实实回答说:“不多,也就20两。”停了停,又说:“区区20两银子,其实就值一顿酒饭钱,若是罗兄实在要较真,硬是要再给我,倒显得你我兄弟生疏,还望罗兄赏脸。”
    此话说得实在,听文子庶如此说,罗泽儒没再说什么,等于是默认下来。两人喝着茶,吃着糖食,又说了些省城街坊新闻之类,才谈及正事。
    “这件事,你那东家实在做得有点过了。”罗师爷直言不讳,表达了对这种搞法的不赞成。他也猜出这砸打厘局是王朗云等人干的。
    “是有些过。”文子庶点头应道,“四爷就那个脾气,劲一上来,弄点事,就不多考虑其他。”
    罗师爷不是外人,这里又是私秘谈话,所以文子庶也不避讳,等于间接承认了自流井砸打厘局一事,是王朗云所为。况且,他正是为这事找罗师爷求助来的。
    “你想,省督署派驻的水厘局、票厘局都敢砸,还有点王法没有?”看文子庶不说话,罗泽儒又进一步说,“再说,于川省盐场开设水厘局,征收水厘,虽说是陕抚刘蓉的主意,但骆中堂也是点头认可,又是请旨了朝廷才办的。这公开一打一砸,置骆中堂于何处?又置朝廷于何处?这不成了找祸上身是不是?”
    “罗兄所言极是,”文子庶连声附和,“这事东家朗翁是没处置好,完全是听人挑唆,意气之下,脑袋发昏所致。”停了停,又说:“原本也只是做做样子,吓吓人,没想底下那些盐工,担心自己饭碗不保,到了现场当真出手打砸,才闹成如此个局面。”
    说完这些话,文子庶又观察了罗师爷的脸色,见他没有反驳,就又说道:
    “这也是朗翁当初所不愿看到的。如今真是后悔莫及,昨天又着家人王升带信到省城来,一是表示待时机合适,他将亲自来省城,求见骆大帅当面负荆请罪;二是希望由我转告罗师爷,多多在骆大帅及省城各衙门官员面前,说点转圆的好话,让朗翁有机会将功补过。朗翁信中还说,罗师爷的大恩,日后自当厚报。”
    文子庶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就是希望罗师爷在此危难之际,设法疏通转圆。这也是文子庶今天约谈罗泽儒的根本目的。
    罗师爷听文子庶这样说,一时没再说什么。他拈起茶几糖食中的一块冬条,放在嘴边,一小截一小截地品味。文子庶拿起火盆边的茶炉,给罗师爷杯子里续上点滚烫的热茶。然后自己也拈起一小块冬条,放在嘴中品尝。
    文子庶让跟班去那家糖食铺子,所售这类蜜饯糖食,都是从大邑安仁镇一家名叫“福春祥”的老字号糖食店中供的货。这家糖食店卖出来的这类杂糖煮货,选料做工都极讲究。无论杂糖,也无论蜜枣、冬条这类煮货,都是甜味纯正,入口化渣,很让人受用。文子庶吃过一次,印象极佳,以后就不嫌路远,每回都让手下跟班,认准这家铺子的糖食买。
    一块冬条吃完,文子庶又让罗师爷品尝了一块桃片糕。吃过,又喝了两口热茶,罗师爷才望着一直等待他开口的文子庶缓缓说道:
    “子庶兄,你我相交甚久,彼此都不拿对方当外人。贵东家朗翁那里,平日里也多承馈赠关照,也不是外人。一点事情,只要是我罗某办得到的,当是尽力为之,尽点心力而已,讲不上厚报不厚报之类的话。只是此番事情,各方关系实在太大,不是我罗某可以周旋得下来的。”
    接下来,罗师爷就向文子庶简述了这两三天,他打听来的关于水厘局案的各类消息信息,又一一介绍分析了省城几大衙门各实权人物,对此事件的态度和动向。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9、文子庶带信让王朗云暂避乡下

    那天在青羊宫茶室,两人围炉对坐时,罗师爷对文子庶仔细分析说,眼下省城官场,实际有三股势力。这三大势力各成一派,左右着省城以至全省各州县权力格局。
    这三大势力分别是,以川督骆秉章为首的“两湖派”(也包括江西、安徽),以臬台高泽仁为首的川省“地方派”,以藩台刘学如和盐道崔焕之为主的“中间派”。这三股势力,明争暗斗,互有消涨,维系着川省官场的大致平衡和运作。不过,倘若稍有大事发生,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让争斗重起。这次自流 井水厘局案骤起,自然也令省城官场派系的明争暗斗之战火重燃。
    骆秉章本是湖南巡抚任上,以受朝廷委派,以“钦差大臣”身份带兵阻击拦截太平军石达开而入川的,其并擒杀石达开有功,清廷令其就地改任四川总督,成了令天下瞩目的全国八大总督之一。骆秉章从湖南来,留任川督后,其钦差行辕中的一批亲信,就相继安插进省督衙门及将军衙门,占据各种要害位置。其后,又有一批曾跟随过他的湖南、湖北,以至江西、安徽等长江中下游一带,曾遭太平军侵扰作战这些省份的旧部,乃至幕僚来川投奔他,也相应得到一些安置。由此形成骆中堂为首的“两湖帮”。再以后,省内一些州县(如富顺县的陆矶)也有“两湖帮”势力。
    “地方派”是前几任川督时代留下的“老四川”,以臬台高仁泽和成都知府郭亮为首。高仁泽就是那个当年来自流井观灯,曾被王坨、秋月痛打致伤,差点丧命的“高衙内”的老子。事后,王朗云为摆平此事,曾赴省城活动川督,让高仁泽从叙州府任上,调任成都府任知府。当了几年成都知府,高仁泽活动关系,调任川省臬台。
    臬台是俗称,官朝廷正称为按察使,管全省司法行政,与管全省财权的藩司,并称为督抚之下的最重要的官员。古时常称为“三司共堂”,“三司合审”,即是指地方上一些重大决策或重大案件,由巡抚、臬台、藩台三家衙门最高长官合议或合审,以示慎重。许多事情上,臬台直接对中央朝廷刑部负责,握有相当实权。原骆秉章接任川督后,高仁泽就拉拢其接任者成都知府郭亮等老川省官员,形成“地方派”,与新来的“两湖帮”抗衡。
    “中间派”则是介于两派之间的省城高官和州县官员,以藩司刘学如和盐道崔焕之为主。宗旨是两边不得罪,两面讨好。但时而又分分合合,在某一事情上倾向某一方。
    据罗泽儒至今打听到的情况和分析,就自流井水厘局一案,目前省城几派势力反应明显不同,且出现了新的组合态势。而且,这种组合态势明显对起事的王朗云等盐商不利。
    “高臬台和贵东家朗翁,曾经有点过节,这事你可知晓?”罗师爷问。
    “知晓。”文子庶点点头说。这事他岂止是知晓,当初王朗云来省城活动周旋,他不仅是从头至尾参与其中。而且有很多点子主意,就是他出的。
    “当年那事虽说已经摆平,”罗师爷不无忧虑地说,“但高臬台始终是怀恨于心,高臬台心胸不阔,这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摆着现成的报复机会,他岂有不加以利用之理?要紧的是,现在盐道崔道台已公开站出来,支持高臬台严查严办。昨日上午,崔道台又专门过省督署叩见骆中堂,明说是打探自流井眼下地方状况,实则是催骆中堂加速对水厘局案的查办。”
    自张局员被从自流井撵走后,作为顶头上司的盐道道台,就一改对待自流井王、颜几大盐商头面人物的态度。如今厘局更是被这些胆大包天的协商使人打砸,他自是忌恨有加。这点倒不出文子庶意外。
    “不知眼下骆中堂是何态度?”文子庶终于问及核心问题。弄清骆秉章对水厘局一案的态度立场,这才是文子庶,以及远在自流井的东家王朗云迫切想知道的事情。毕竟,骆秉章以川督之尊,朝廷赏识信赖的封疆大吏,对地方事务如何定夺,握有很大发言权,说出的话可谓一言九鼎。
    罗泽儒提起茶炉续茶,喝茶,好一阵没有出声。一是这事过于敏感,不便直言。二是连罗师爷自己,也一时没能摸清骆秉章对此事的真实态度。所以一时不便对文子庶答话。
    以罗泽儒几天来观察到的情况看,骆秉章在案发后,也确实深感震怒,也连续发紧急公文,让叙州府、富顺县严查严办。在公开场合,如与高臬台、崔道台议事时,当众之下,言及此案,也确实声色俱厉,措词毫不含糊。可是私底下,据罗泽儒所知,骆秉章态度有时表现得不如公开场合上那么强硬,那么坚决。比如,昨日下午在接见准备新上任的自流井分县县丞谭枚时,骆秉章的一番言辞就让人好生疑惑,有点摸不着头脑。昨天下午,谭枚自流井赴任前,来督院叩见请示,罗师爷正好在场,下来后他就好一番思量。
    “骆中堂那里,眼下尚无明确表态。”迟疑了好一阵,罗泽儒终于对文子庶直言道,“不过,我想骆中堂一是在看事情的下一步如何变化,二是在等待朝廷那边的动静。”
    说到这里,罗泽儒打住话头,没再深说详说,文子庶也不便多问。这时,正好有罗手下的跟班来青羊宫茶室寻他,说是省督院有急要公文处理,要他罗师爷马上回省督衙门,罗泽儒就起身向文子庶道别。
    临出门,罗泽儒似想起一事,回过身来,望文子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在下闻之贵东家朗翁,在京城六部亦很有人缘,可转告朗翁,可否近日派专人赴京,活动京城关系,设法松动之。”
    说完这些话,罗师爷匆匆出门,在跟班陪伺下,打轿而去。
    罗师爷这番告诫,让文子庶一楞。立马明白罗泽儒是在侧面提醒他,此事可能还多有麻烦,说不定到时连骆中堂也处置不下,须由京师朝廷出面干预定夺。
    “看来,的确应当未雨绸缪,先走一步棋,作好京师接应准备。”文子庶暗自想道。
    回到新南门“王氏试馆”寓所,文子庶立即给王朗云写了一封长信,将近来省城打听的种种情况,详细谈之。又特别提醒王朗云,为安全计,最好在局势未明朗前,避居乡下,或是学颜晓凡,出走外地躲上一阵。同时,又说罗师爷建议,应立即考虑致信或派专人近期赶赴京城,早期活动各方。
    这封长信写好后,他让王升当日下午即动身返自流井,送交在井上等候消息的王朗云。
    三天后,王升抵达自流井王氏“宝善祠堂”,将这封密信呈交王朗云一阅。文子庶信中所言情形,自是让王朗云更感压力和不安。不过,文子庶在信中郑重建议他为自身安全计,是否暂避乡下,或是干脆如颜晓凡那样,出走外地的主意,他看后置之一笑,没当回事。倒是文子庶在信中转述省督院罗师爷建议他速派专人赴京周旋一事,王朗云想起上次陆子宛也提起过,遂连日来摆在考虑之中。
    然而,还没等他作出相关安排,一场大的变故突如其来,完全乱了王家的应对方略和种种预案。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全景式再现晚清到民国著名盐商家族的财富故事,用文字描绘当年自流井繁华独特之“清明上河图”。本土原创长篇小说:《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作者: 危楼闲客
    第一部 王家大祠堂
    第十六章 风云突变

    1、“张知府”戏弄白知县

    富顺县城西北,出西门约二里地,有一名曰“西湖”的绝佳处所,亦是远近闻名的风景名胜之地。此湖北小南大,象一个平放着的葫芦,民间俗称“葫芦湖”。因在县城之西,故雅名“西湖”。此湖湖面约50余亩,城市中竟有如此广阔水面,实为难得。故民谣称:“天下西湖三十六,富顺西湖甲天下。”湖中遍植菱荷,每临夏季,荷花盛开,红花绿叶,相映成趣。环湖有一条大道,两旁密种杨槐及柳树,茶楼、酒肆,及一些卖吃食的小店,错落其间。湖的中部有一道东西向的桥堤,连结两岸。自南宋起,即为县城游览胜地。
    西湖边上,有一著名楼宇,名曰“段玉裁公余读书楼”。段玉裁,江苏金坛人,举子出身,是清代著名训诂学家,颇负盛名。乾隆40年,段玉裁出任富顺县令,在富顺为官两年。段玉裁在知县任上,实行的是“无为而治”,也就是说,不多扰民,让老百姓过点安静日子。但他却十分重视教育和文化,经亲自到书院为员生讲学,并主持编撰了一部《富顺县志》,被誉为全国最好的“县志”之一。段知县公务之余,爱来西湖边上读书。其离任后,县人为追怀学品官声俱好的段公,建此楼以资纪念。
    与“段公读书楼”隔湖相望,还有一名楼,名叫“望湖楼”,又名“骆公祠”。所谓“骆公”,即时任四川总督的骆秉章“骆大帅”。这个“骆公祠”,与当时前后两任富顺县令官位密切相关,所以颇为县人瞩目。
    县城西门,有家商号叫“裕丰店”,在县城很是著名,为城内富商豪强张芝所有。张芝是清咸丰、同治年间的团总,当年攻打太平军有功,为朝廷嘉奖,在地方权势很大,人称“张知府”,喻指他权势已经超过县令达到“知府级”。每任地方官上任,都要到张家拜会问候。
    偏偏有一位新到任的白知县,系外省赴川为官,初到川省,不懂地方行情。这位县令到富顺上任时,没有例行拜会这位“张知府”。张怀恨在心,暗思报复之计。
    主意打定,这天,张芝就特地登门拜访白知县。
    见是县内有名的乡绅来访,白知县也不敢怠慢,忙请至花厅叙座,让手下敬茶献烟,很是殷勤。
    两人花厅叙茶,讲了一些闲话,张芝是对白知县恭维一番,然后提起段玉裁段知县,说历任富顺知县中,就数段知县学问最大官声最好。又有意拿白知县与段玉裁相提并论。
    “岂敢岂敢。”白知县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连说,“段公是学问大家,海内闻名,本知县如何敢与段公相比?芝翁过奖了。”
    话虽如此说,但张芝的马屁话,让他还是听了心里受用。
    “大人不必客气,依小弟所见,段公之学问,全在于读书。”张芝有点故弄玄虚地对白知县说,“不过在于公务之余,书读得多而已。这点大人亦可仿效。”
    说到此,张芝趁机进言说:
    “城外西湖边上,有段公玉裁读书处,很为世人敬重。今白大人到此,亦宜有休闲时读书吟咏之地为好。依在下所看,县署右侧有一处望湖楼,地势很好,风景清幽,满眼湖光,正是读咏之地,可培修改建之,为公所用。”
    其实,这是他久思后故意设下的圈套。白知县不知是计,果然上当。高兴之余,白某顾不得多加顾虑,下来便拨款并派工匠加紧修缮改建。
    不过,让这位白知县不知道的是,这座望湖楼已被前任知县,为讨好上司骆秉章,改为纪念骆大帅生擒石达开的纪念性建筑“骆公祠”。而且,此事省督骆秉章不仅知情,而且默许,官场许多人都知道,只有这个不谙地方民情的白知县不知。
    待修缮工程差不多了,张芝就暗中支使人,向省城的骆大帅上书,密控白知县为修建自身“读书楼”,擅毁先贤祠堂。
    省督骆秉章接到密告,听说自己的“生祠”被当地官员拆毁占用,自然生气。当即要下令严加查办。不过,后来想了想,接受幕府师爷建议,以省督名义,先派出一位“专员”到富顺县调查核实后,再作处置。
    恰好省督有个文案,是白知县同乡,两人关系尚好。得此消息,在“专员”动身之前,急派心腹昼夜赶赴富顺县城报信,让白某赶紧设法谋对付之策,以避其祸。
    白知县接报大惊,才知道开罪了顶头上司,闯下了大祸。眼看省里调查的“专员”将至,他苦思良久,却无计可施,一时急得团团转。
    白知县身边有个师爷是当地人,此事多少知晓点内幕风声。对张芝的为人,也颇为了解,见知县着急,在一旁提醒道:“大人何不去找张爷讨个主意?”
    一句话提醒了白知县,遂不顾降低身份,带上礼品,登门向张芝求救。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2、陆知县收拾“张知府”
    这天,张芝正在府宅闲坐,见白知县携礼登门来访,张芝一点不感到意外。不过,表面上的礼节,还是要走到。他故作热情,将白知县迎至花厅,又是献茶,又是敬烟。还特地让家人摆上平时只有年节才会上的精致糕点蜜枣茶品之类,招待白知县品尝享用。可是,茶叙之下,他一味装糊涂,闭口不提“骆公祠”的事。
    白知县有点急了,几次想提起话头,都被张芝借故打断。张芝却故意与白知县谈起天气、年景、乡下地里农人收成一类的闲话。
    想到省里“专员”随时可能抵达富顺城,白知县哪里有心去谈天气及农人收成之类?呆在那里,如坐针毡,喝茶不是,抽烟不是,糕点茶品吃来亦尝不出味道,急得身上汗都冒出来了。眼见张芝还在那里闲话不休,白某顾不得礼节,打断张芝的话头,放下身段讨教说:
    “芝翁,兄弟今天特来一事相求,就是上次所说培修望湖楼一事,兄弟不知那原本是骆中丞的骆公祠,如今闯了大祸。”
    “白大人,”张芝截住话头,故意做出不明白的样子,“在下知道这望湖楼,确已改建为骆大帅的骆公祠,却不知与大人有何关系?”
    白知县哭笑不得,只得老老实实讲自己如何不知实情想改建为“读书楼”,却被人告发到省上,骆中丞已派出专员,即日赴县调查处理的情形,如实相告,并讨应对之策。
    看见白知县狼狈不堪,张芝笑了笑,没有说话,也无任何表情。白知县无法,再次厚着脸皮讨教。
    张芝故作姿态,摇了摇了头,说:“大人,你这是在为难我。”说罢,思索一阵,才吩咐手下人拿出纸笔之类,又叫家人铺纸磨墨。
    白知县和随行的文案师爷有些奇怪,心想,这时还写什么字幅书法。没想,张芝于于案前书写的却是“骆公祠”三个大字。
    写毕,张芝有些得意地指着字幅,对白知县说:“有这三字,大人难题可解,难关可度矣。”
    看白知县仍在一边茫然,张芝解释说:“将此三字,石刻于此楼外壁,可连夜赶工,于省督专员赴县前刻毕。完工后,用篾笆掩之,外人不得观,只等省员来查。查时,揭开篾笆,谓之:‘我是培修骆公祠’。一切疑难皆可解。”
    白知县如梦方醒,赶回县衙,当即依计而行。令工匠将“骆公祠”三字连夜赶刻于石壁之上,又暂时用竹篱笆掩之,令人在外面视之不见。
    不日,果然有省里派出的专员来富顺县城查处。白知县胸有成竹招待一番后,将省员带到望湖楼检视。在现场,白知县让人揭开篱笆。众人一看,赫然有“骆公祠”三个大字。
    此案最后以“查无实据”回报省督,知县白某因之脱祸。
    此事过后,白知县深知张芝之厉害,遂县内诸事求教听命于张,仿佛张芝倒成了比他这个县令还官大一级的“知府”一样。县人此戏称张芝为“张知府”,并从此留有民谣说:
    “张知府,白知县,生死衙门裕丰店。”
    县人将张芝的商号“裕丰店”,说成“生死衙门”,可见其在县城权势之大。
    不过,世间事,总是阴阳交替,祸福难料。张芝从一个地方豪强“地头蛇”之类,弄成了比知县还官大一级的“张知府”,表面看起来,好象风光。可是风光到顶,就是“灾祸”。没两年,白知县调离富顺县去了川东,陆玑接任富顺知 县。
    新知县陆玑既是名士出身,又是骆大帅的红人,向来不太理会地方富商乡绅一类人物,岂能容忍张芝“张知府”这类豪强势力逞能?当然,他更不会让这些被他认为的地方豪强,“黑恶势力”在他面前指头画脚,趾高气扬。
    陆玑接任不久,明查暗访,很快就打听到张芝设套摆弄前任知县的事。陆玑不露声色,暗作打算,决心找个机会收拾狂妄的张芝。没多久,果然拿到张芝当年胡作非为的一点把柄,那是张芝前两年,仗势侵吞了一户人家的田产,弄得那家人最后败家。陆玑找人将证据弄齐,先将张芝下狱之后,逮捕解省。又暗中说动骆秉章,将张芝判处充军外省边地。
    陆玑这一招,震动了全县。县城各富家巨室、地方豪强,都知道了新县令的厉害,不得不对名士出身的陆玑另眼相看,行为也规矩了许多。
    没想到,正是在陆玑认为地方豪强已经收敛,天下太平的时候,富顺县治下的自流井盐场,却发生了盐商策划实施砸打官府水厘局的惊天大案。陆玑对此大感震惊。这一方面说明,这些巨富盐商,自持财大气粗,什么不法行径都干得出来;另一方面,也说明尽管他就任后收拾张芝,震撼了县城那些豪强巨富,但远在自流井的“王、李、胡、颜”四大家族为首的井上盐商,却根本没把他这个知县放在眼里。
    这正是知县陆玑自厘局案发生后,连续多日忧心思索的事情。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3、黎师爷向陆玑献计

    这天,公务之闲,陆玑带两个心腹随从,来到西湖边上的望湖楼消闲。说是消闲,实际是想找个清静所在,静心思考,在一派湖光山色下,寻求处置对策。
    时值初冬,北风正紧,西湖里前些季节盛开的荷花,早只剩残枝枯叶在水中随风飘摇。遥望远山近水,都是一派冬日的萧杀景况,令欲图寄情于湖光山色,以摆脱忧烦的陆玑多了几分感叹。
    陆玑心情不佳,是有原因的,前日和昨日,县衙接连收到叙州府和省督,以及臬台衙门的紧急公文,追问水厘局要案办案进展。尤其臬台衙门公文措词严厉,说此案已惊动京师朝廷,着令限期将案情及处置结果紧急上报,要陆玑加紧堂审定案。
    陆玑踱步在望湖楼露天凉亭前,望着湖对岸“段玉裁公余读书处”,那几个在潇潇寒风中若隐若现的几个大字,不免颇多感慨。
    陆玑心里想道,本人才学及官声不及段公,但段公当年在富顺的治绩,除了编写《富顺县志》和治学讲经,重学倡教外,主要还是“无为而治”。今后自己在当地的官声政绩,亦望超过段公才好,也可为后人缅怀。他到任不久,即决心收拾为富不仁,已成当地一霸的张芝,也正是出于这番考虑。
    陆玑算得上是一个有政治抱负,也有一定人文理想的知识分子型官员。追求的是“政简刑轻”的为政宗旨。这点,也和段玉裁提倡的“无为而治”有点类似。不过,打击地方豪强,抑富济贫,这是士子出身的陆玑求学入仕时的抱负之一,亦是他为官多年的立足点。
    没料,收拾张芝首仗获胜后,却碰到了自流井水厘局、票厘局被打砸,盐商王朗云无视官府权威等不法事情相继发生。而案审又遭遇牟兴死背顶案,这样的“硬骨头”卡壳,一时让他一筹莫展,颇不顺心。
    这几天的堂审情况看,案犯牟兴不仅顽愚不化,而且其口供看起来明显让案情复杂化了。
    已暴毙于押解途中的刘铁棒,其于分县衙门初审时的口供,虽然略嫌简单,重复的废话甚多,但几个关键性的节点,却是清楚明确,且比较具体的。
    其一,这次打厘局,是有组织的闹事行为,其后台是“王四大人”、“颜老太爷”;
    其二,为首带队及指挥者,是一位姓牟的师爷;
    其三,现场参与闹事打砸者,是盐商井灶上的盐工。况且,所获那根写着“永兴井”的扁担就是物证。
    可是,牟兴堂审的口供,所供情况却与之大有出入,矛盾多多。牟兴口供称,闹事打砸者是不明事情究里的市民,起因却是为一户人家寻搜“失踪的女儿”。第二,现场既未见有领头带队者,事前也未有人指使策划。第三,一切似乎皆与盐商无关,更不用说王、颜两家了。但其口供的一些基本事实,却又有吻合之处。比如说,领头者是一个拿扁担的“黑大汉”,以及一些打砸细节的供述,却颇相似,说明牟兴的确在现场,确是参与者之一。
    今天随陆玑来到望湖楼的,是他两个最贴心的心腹,瘦长身材的,是县衙文案师爷黎某,稍矮稍胖的,是知县大人内管家宋某。两人都不是本地人,当年随陆玑赴任才来富顺县。
    黎某,川北某县人氏,秀才出身,后来省城谋事,做过几任幕府师爷。其文笔甚佳,陆玑接任富顺知县后,被人荐至陆玑手下,做了文案师爷。此人也算个资深师爷,处世圆滑,对官场内外情形,比书呆子型的陆知县,自是明白许多。
    自井水厘局案发以来,怪事多多,比如接连发生的案犯刘铁棒突然倒毙于押解途中,让分县令胡某为此丢官去职。新捕来的“案犯”牟兴,公堂上既能抗刑,应审时又能言善辩,对答如流,关键案情却滴水不漏。似乎不象真正“案犯”,倒象个“滚案”高手。这些情形,黎某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
    凭他多年官场的历练,他敏锐地感到整个事情,不象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其间背景复杂。围绕此案的许多“怪现状”,似乎都在表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一切。他甚至怀疑县衙内,有些公事人,比如前往自井押解案犯的两个县衙差役,甚至刑名师爷李歪嘴等人,已经被井上盐商买通了,所以才会有这种种“怪事”接连发生。
    当然,这些,他都只是猜测,尚无证据对陆知县明言。况且,他也觉得陆玑作为知县,一心注重官声,过于“书生气”,恐怕不是王朗云这些井上盐商巨富的对手。
    早在省城时,就听官场人士说,王朗云这些井灶盐商,银钱铺路,且其手眼通天,根基牢固,与各级官方关系,盘根错节,非外人轻易可知。其手下又广揽了一批谋士、智囊人才,很难对付。如今,案子弄成僵局,陆知县忧心如焚,自己为陆玑所信任器重,从省城来到此地,正该给陆知县出个“破局”主意才好。
    这一想,黎某深入思索下去,似有所悟。再一想,突然有了个狠主意,觉得是个解开眼前僵局的好计,且有可行之处,就向一直望着“段公读书处”遗址发神的陆玑进言道:
    “陆大人,小的蒙陆大人赏识,随大人赴任富顺,且深得信任,小人自当涌泉相报。可惜,小的至今未能为大人排忧解难,很为不安。今自流井水厘局案,让大人心烦,在下一直苦思良策以对,为大人分忧。最近朝思夜想,谋有一策,不知可用否,还要大人定夺。”
    陆玑一听,当然高兴,说:“黎师爷有何高见,请赶快说出来,不必客气。”
    黎某说:“依小人之见,自井水厘局案,看似暴民闹事,根子却在井上富商王朗云、颜晓凡这些人身上。古人说,擒贼先擒王,大人何不派差役,直接去自流井将王朗云传讯到县衙问案,或可从中找到破绽,或重要线索,将全案厘清了结。”
    听黎师爷建议立即拘传王朗云,陆玑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
    看黎师爷似有话要说,陆玑对之解释道:
    “王家与张芝那些人不同,他是身有功名的士绅,朝廷三品候补道员。”陆玑毕竟书卷气重,深觉黎师爷此举太陡急,眼下不便采用,“现在说王朗云涉案,证据不足,何以传讯?”
    黎师爷一笑,说:“王家那点功名,不过是出钱捐来的虚衔,何足挂齿?至于证据——”
    见陆玑沉吟不语,黎师爷转了一阵念头,再进言说:“大人,依在下之见,分县报来的刘铁棒供词中,不是早有‘王四大人、颜老太爷喊打的’那句口供么?这‘王四大人’,如今正可以说,其所指的就是王朗云。在下所知,自流井坊间称王朗云为王四大人。这就是证据。凭案犯刘铁棒这个供词,将王朗云拘传到堂问案,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大人不必多虑。”
    黎某这一说,倒还真把陆玑给说得心动了。况且,叙州府及省里臬台衙门连连追案的紧急公文,也逼得陆玑走投无路。
    望着湖对岸“段公读书处”楼宇烟雨朦胧,几个大字却清晰可见,陆玑陷入了沉思。他在“望湖楼”长廊里走来走去,踱步好一阵子,陆玑终于想明白过来:对付这种地方豪强,也该象上次收拾张芝一样,施行点“霹雳手段”,不能太“书生气”了。遂终于定了立即拘传王朗云到案的决心。
    主意打定,陆玑当即吩咐宋管家安排,升轿赶回县衙。在县衙内衙,陆玑屏去左右,由他口授,由文案师爷黎某亲自执笔,拟定了即刻拘传“水厘局疑犯王朗云”,于县衙公堂问案的紧急公文。又选派县衙周捕头,带几个得力衙差,当天赶赴自流井捉人。
    陆玑采纳黎师爷这一招,也确实算得上一着“狠着”,直指要害。既有“釜底抽薪”、“擒贼擒王”的眼光,又收有出其不意之效。整个行动,保密极严,事前半点风声也未走漏。
    待县衙刑名师爷李歪嘴听到消息,周捕快一行已出发多时,弄得李歪嘴竟来不及派人,赶在捉人的衙差到达自流井之前向牟师爷通风报信。
    而王朗云没听从前几天文子庶特从省城带回来的建议,暂避乡下或是出走外地以躲祸,看来是他的失误。这也说明,作为智囊型师爷的文子庶,确有高人一着的地方。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4、县衙捕快突临珍珠寺祠堂捕人

    周捕头带的是几名马快,骑的是几匹高头骏马,行速极快,不到半天功夫,就赶到自流井珍珠寺王家大院。其时,尚未到晚饭时间,王朗云正和牟师爷坐在花厅喝茶议事。
    有捕快来家捉人,而且来捉的是当家人,这在王家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天大险事恶事。珍珠寺“宝善祠堂”里,顿时大乱,内室女眷早是哭声一片,王家上下人等也是一阵张皇。
    倒是王朗云自己倒显得颇为镇静,言谈举止如常。他身上那种临危不乱,越是大事险事发生,越神情冷静,从容处置的“大将之风”,到这种时候就尤其显得可贵而难得。
    王朗云浓眉稍蹙,思索片刻,即让牟师爷出面安顿几位县差,然后令侄子王坨,带一乘快轿,赶去大安寨将智囊高参陆子宛接过来议事。又让一直协助主政家务的二夫人,返回内室,招呼住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眷,并发话说:
    “王家有事,自有天意安排,哭有何益?不许一个人再哭。”
    二夫人再出来时,内室原先惊天动地的一片哭声果然止住。
    这边,善于应酬的牟师爷,早就将周捕头和几个骑马捕快,一行人招呼至东厢房。又令家丁在大客厅,搬过来几把铺了厚厚丝锦座垫的太师椅,让这些差役安坐。再叫来春兰、秋月等三两个善应酬的内室丫环,笑语招呼着,一个个敬烟献茶。
    这种带丝锦座垫的太师椅,平时只有公堂上的县大老爷才有得坐。况且,周捕头也亲见,县大老爷太师椅那座垫,也没王家座垫这般华贵厚实。加之,王四老爷家待客所用烟具、茶器的精美雅致,身边又有几个美女丫环笑盈盈伺候着,直弄得几个粗人出身的县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又有大开眼界的感觉。
    时值隆冬,院外珍珠寺山上,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寒气逼人。牟师爷早让家丁搬来两盒炭火,供众差衙取暖。不一刻,又摆上酒菜。牟师爷殷勤招呼周捕头几个人说:
    “几位差爷,快喝点酒吃点菜,暖暖身子。大冷天的,又赶了这么远的路,实在辛苦各位差爷了。好在已经到了事主这里,几位差爷就不用着急了,慢慢喝酒吃菜稍等。王四老爷这种身份的人,也不会跑掉逃案的,只是年岁大了,家里有些事也须交待。徜一切交待安排清爽,就随几位差爷一起赴县衙应讯,你看如何?”
    说毕,一招手,一个家丁捧着茶盘进屋,用红布包好的银子早已放置妥当。
    牟师爷说:“几位差爷辛苦,这是王四老爷奉送各位的一点茶水钱,望几位差爷一路照应点。”
    为首周捕头的“红包”,是十两纹银,其余几位马快,每人五两。身边有美女丫环把酒献烟,且好酒好菜招待,又有现银可得,周捕头几位县衙差役当然是满脸笑容,客气得很,一切听牟师爷安排。
    牟师爷这里用的是缓兵之计。他之所以如此“超规格”善待几个捕快,是在情急之下,先稳住他们,再作道理,看下步东家打算及处置如何。此时,东家王朗云的主意未定,是随之到案?还是借故逃逸避走?都须王朗云最终拿定主意。稳住了几个办案差衙,自己这边的选择余地也就大了,可从容商议应对。
    牟师爷安顿好几个差衙,留下家人王升在那里周旋,自己就返花厅向王朗云禀报议计应对之策。回厅堂不久,陆子宛也乘快轿匆匆赶到。此时,“孙跛子”已外出云游,王朗云身边的心腹高参智囊,除牟师爷外,就只有这个“陆麻子”了。
    当即在厅堂密室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核心主题只有一个:眼下如何“应变”?
    参加这个会议的,除王朗云、陆子宛、牟师爷、康管家等人外,还有平时既可以谋事又能理事的几个家族成员,分别是王朗云二夫人王龚氏、王朗云的亲哥,排行在三的三哥,王朗云的独子王琢、侄子王坨,王坨亦即三哥之子。
    此时,二夫人王龚氏已成了王朗云身边的得力助手。这是王朗云刻意地安排与培养的结果。不仅家里事务,许多外间经营,交往应酬等大事,亦与之商量,有心让其历练长进。
    王朗云这份考虑安排,是有原由的。王朗云事业兴旺,家中人丁却不“兴旺”,前后两房夫人,仅给他生下一个独子王琢。
    王朗云中年得子,又是独苗苗,自是视为家中“掌上明珠”。王朗云一心指望其独子王琢日后要么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要么子承祖业,让家产更上一层楼。可惜王琢虽是自幼聪慧,却生性柔弱,不思上进。尤其要命的是,这种习性,随着年岁增长,愈加明显。读书习文上,不喜正统的经史子志,却偏好风花雪月,吟咏山水一类的诗词,尤恨科举应试的“八股文字”。如此,学以进仕的前程自然无望。
    王琢在古典诗词方面,倒是很有些素养和功力,尤喜南唐后主李煜的诗词。说来有趣的是,王家春兰和秋月两大内室丫环的名字,就是王琢给取的。那年他才13岁。小王琢选用的是李煜词中的名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之开首四字“春花秋月”。但又称“春花”太俗,故更为“春兰”。当时,王家里外都夸王琢有学问,长大了会有出息。不过,王琢本人却一笑置之,仍是风花雪月那些爱好,不喜经史子志一类。
    经营实业方面,王琢则是尤不喜欢“子承父业”之说。他从来推崇魏晋名士之风,视经商理财为“浑身铜臭味十足的营生”、“不甚光彩的勾当”,从来不屑一顾,能平时躲得开就躲开,尽管不沾染。终日只躲在后园读名士之书,习名家之诗画,个人自得其乐。弄得王朗云夫妇两人对之毫无办法。
    王琢长至十五、六岁,依旧我行我素,名人作派不改,且身体瘦弱多病,王朗云对之基本上断了让其子承父业,甚至光宗耀祖的念头。但王家如此大个家业,自己年过半百,如今很需一个助手,日后也总得有个撑得起场面的传承人。
    王朗云其他子侄辈也不很如人意。大哥只有两个女儿,无男丁传后,二哥早亡,留有一女;三哥有二子一女,其中一子幼时染病,是个半瘫。只有小儿子王坨可以出头干点事情,家族中对之亦寄厚望。
    侄子王坨与其堂弟王琢,正好是个反面。他自幼体壮,又生性好动好强,不尚诗书,却欢喜习武打斗。
    那年,读私塾蒙馆时,背不出书,被老师当众打了戒尺。谁知没挨几下,这小子竟给打得发了火,全然不管尊师敬学之礼数。老师本来说须打十戒尺,但打到第八尺,王坨躲过打来的戒尺,却反身给老师一巴掌。
    这一掌打过去,老师不防,竟当场倒地摔坏了腿,遂辞馆罢教。自此也再没有老师敢进王家为师。
    王坨事后被气昏了头的父亲,反绑于庭前桂花树下,当众吊打。
    那年头,打骂羞辱教书老师,是很辱没门庭的“丑闻”。封建时代,有点身份的人,讲究“天、地、君、亲、师”伦理纲常,这五者皆不可侵犯。有意侵犯者,为“大逆不道”,会引起天怨人怒。所以王坨父亲震怒如此。此外,他老子还有个深层考虑,这娃儿小小年纪就如此不思进取,日后怎能指望成才,怕不做孽种才怪!
    好个倔气的王坨,任父亲的棍子落在身上,不叫饶也不认错。旁边生身母亲跪在地上,先哀求丈夫不要再打,后又求儿子赶快认错。可惜,父子两人较上了劲,一个不松口,一个不罢手。眼看当天父子两人就要闹出事来——若其父的樟木棍子一直打下去,小小王坨非死即残!
    骨节眼上,王朗云闻讯匆匆赶到。他见情况不对,飞步过去夺过三哥手中的棍子,又示意其下家人为王坨松绑疗伤。一场家族父子相残惨事才未发生。
    在厅堂里,王朗云好言劝解余怒未息的三哥说:
    “我从来相信古人所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个道理。王坨年幼不懂事,该责骂,但一个人日后出息,非只有读书中举入仕一途。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各条大道通泰山。王坨生性好动,厌文崇武,我看未尝是个坏事。当今乱世之下,匪盗遍起,棒客横行,王家如此大个家业,也需要家族有这方面的人才出头,组乡勇、办团练,守我家财祖业。况且,你没见,平定太平军的曾大帅帐下,那些立下军功,受朝廷封官的将军大员,多的是当年办乡勇团练出身的民间豪杰。王坨如实在读不进诗书,今后往如此方向造就,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三哥何必如此动怒?”
    一席话,说得三哥心平气消。王坨也就此走上了拜师习武,读兵书,操练作战阵法之路。其十七、八岁,王朗云就从乡下庄丁及井灶盐工中,物色了一批年轻力壮男子,又打造兵器,组成一支带有地方武装性质的家丁队伍,交由王坨操练指挥。平时值守庄院井灶,有事时一声令下,可集合出动打仗,对付点地方流寇土匪还是管用。
    不过,王坨勇武有余,谋事不足,不管在井灶经营管理,还是各方应酬上,都难堪大任。这才让王朗云有了让二夫人王龚氏出来,一边历练,一边传承后代的安排。
    王朗云想的是,王琢、王坨这第二代不行,他就寄希望于“第三代”——即他王朗云的孙子辈。这中间,需要一个过渡性的传承人物,这个人物就是二夫人王龚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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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王朗云紧急应变

    这天的紧急议事,商量来商量去,面临县衙捕快已经上门的拘传,王家不外乎三种选择:一是“走”,二是“抗”,三是“服”。
    “走”,亦即“躲”,也就是躲避逃亡,暂时让官府捉不到人,最后通过州府省上各种关系运作,让此案不了了之。虽说捕快已登门守候,但现经牟师爷安顿打点,不会急于捉人。趁此机会让王朗云从后门出走避之,也是办得到的。在座几人中,坚持“走”为上策的,以二夫人王龚氏及牟师爷两人主张最力。
    牟师爷出身江湖,又是跑过滩的人,他在江湖及跑滩生涯中,不知接触过多少其人负案在身,借故外走,让案子成了“悬案”,官府最后不了了之的人和事。所以,他始终认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前不让官府捉到人,就留下了诸多回旋余地和运作空间。其间,再设法来慢慢缓解,最终让事情出现转机。由此,眼下王朗云乘机出走实为上策。
    二夫人则是从另外的角度出发,主张不要轻易到案,应当躲避为上。一是她担心夫君王朗云的身体状况及人身安全,“进去了”,一切由官家打整,怕吃不了狱中拘押那份苦,也担心被官府“黑办”。二是考虑王朗云“进去了”,家族里失了主心骨,群龙无首,谁来应付当前局面,挑起王家大业这副担子?
    “抗”,即武力对抗,此议以王坨主张为甚。他主张立即将王朗云转移大安寨内,闭门拒传。然后聚集几百庄丁守寨,不让官府捕快等捉人。王坨的意思是,眼下不用说自流井分县那点兵马,就是整个富顺县的官兵全部集合起来,他也不怕。那些“老爷官兵”,王坨说,真正动了手,也未必能进得了由他带领的团丁固守着的大安寨。
    “四伯决不能随捕快捉了去,那分明是自投罗网,后果难料!”王坨言辞激烈,“牟师爷既已稳住了捕快,我这就带家丁从后门,将四伯护送上大安寨,这才是上策!”
    王坨这番主张,带有与官府武力对抗的意思,在座者对此持之都比较谨慎。不主张在此关键时刻,采取如此激进的措施,以进一步激怒官府。
    “服”,即是暂服,换句话说,就是既不“走”,也不“抗 ”,而是让王朗云随捕快到县衙,相机处置,视传讯情形再说。同时,私下里,县上、省上,乃至京城,多方活动,以求实现当初定下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总方针。值得一提的是,坚持“服”字为上策的,恰恰为王朗云本人,及“军师”陆子宛。
    如果说,这三种应对之策,可分为上、中、下三策的话,在许多人看来,“服”,恰恰应该算作“下策”。可是,王朗云对此的看法,则是不以为然。他思虑一阵,说出了自己深思一番后的道理:
    “‘走',可视为兵法上的‘缓兵之计',一走了之,可以暂避其锋芒。可是,民间一直有句俗话,‘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躲',躲到什么时候为了?况且,此番县衙捕快来,也仅仅是传讯而已。由此看,我估计,县衙此番也没掌握有什么我王朗云涉案的直接证据。我为何要刻意去‘躲'?真正躲了,逃了,反让人以为我王某心虚,不敢到公堂应诉。所以,‘走'虽是可暂起缓兵作用,但非上策。”
    王朗去说到这里,沉静地扫视众人一眼,揭开茶碗盖,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口,又继续分析道:
    “至于‘抗',此策太急。不是说不可以与官府抗衡、较量,只是目前还不到时候。也暂无此必要。一是事情还没弄到要动刀动枪的地步,二是目前之情势下,公开抗拒,更容易为官府及对王家不满的人,找到借题发挥的口实。所以,对抗之策,暂不宜采用。”
    否定了前两样,剩下的就只有“服”字了。看二夫人等眼里脸上呈现的不安,王朗云解释说:
    “这里所说的服,不是真服,而是暂服,不是屈服于官府,乃至听天由命,而不过是在眼下变局之下,不得已的一种权宜之计。况且,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就是要到衙门公堂上,看一看,试试深浅,看这位陆知县能将我怎样?”
    最有意思的是,王朗云独子王琢的态度,他先是一声不吭,只望着墙上一幅字画发神,而且好似有点心不在焉的味道。最后问到头上了,才勉强回答说,在他看,几种办法都可以。众人又问,多次催逼之下,才说,最好是“走”,“走不掉就‘抗’”,“抗不过才‘服’”。如此说,好象也有道理,又好象什么都没说。
    最后,还是由王朗云拍板,还是决定“服”。今晚他即动身,随县差赴富顺县衙候审。
    主意既已拿定,剩下的自然就是安排部署各项应变之策。王朗云思索片刻,对在座这几个家族核心人物各自的职守职责,以及一些特殊性使命,作了如下安排。王朗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他此番走后,家中由二夫人坐镇,统筹料理,三哥副之。凡家族中各井灶枧号之经营管理、人事调遣、银钱收支等,均由之作主,直到他返家为止。
    王琢和王坨两个后辈,尽量协助留守,多担点担子。尤其王坨,须掌管好团丁、家丁队伍,听候调遣,注意各方面动向,但不得随意生事。
    牟师爷此番随他到富顺县城。另让王升选一两个精明能干的人随行,以“福东来”客店为据点,就此长驻县城。一是利用各方关系,了解打探县衙(包括一切官方)的相关情况和动向;二是尽可能与他保持“热线”联系,使他能随时了解掌握内外情况,并作出相应对策。一句话,哪怕他自此入狱,暂时不得归家,也可“遥控指挥”一切。
    剩下的就是陆子宛,王朗云给陆子宛交待的任务最重,也最为关键。
    “至于子宛兄,”王朗云沉吟思索着说,“恐怕还得烦劳子宛兄再出门跑一趟,而且是远行。”
    “是不是也到省城去活动,设法打通省上关节?”有人问。
    “不,”王朗云思虑成熟地说,“这次要远走京城。”
    王朗云望了望陆子宛,迎着其投过来的探询目光,说:
    “前两日文师爷从省城有信来。省督院罗师爷也让他转告我,说是此事惊动太大,设水厘局征收水厘,是省督骆中堂经报送朝廷批准认可的筹款举措,如今厘局被砸,省上各衙门反应颇巨。而且,从长远计,要改变征收水厘的成命,根本还在京城。子宛兄安排一下,争取尽快动身,出省转道京师,找各方关系打点,争取从朝廷方面松动,压过省督,将此案彻底了结。所以,子宛兄此行最为关键重要。”
    陆子宛会意地点点头,表示如此危难时刻,他领命赴京活动关系义不容辞。王朗云又特意交待二夫人,明后两日,须全力为陆师爷赴京之行多作些准备,银票及各色礼品等,尽量带足带够。
    议毕,即分头行事。王朗云从容来到门厅处,与等候多时的周捕头等见面。众捕快见了事主出来,一块石头落地,即随之安排动身。
    周捕头带着几个县衙马快,押解着王朗云连夜动身,赶回县衙复命。
    说是“押解”,其实不过是几个捕快差衙“官样文章”的说法。王朗云依旧坐着他平常出门那乘四人绿呢大轿,并由两班轿夫8个人轮换着抬,换人不换轿。周捕头及几个捕快,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其后,看起来不象押差,反倒仿佛成了这位“王四大人”的随身护卫。
    同赴县衙的牟师爷,坐另一乘轿子随行接应,另外还带着得力家人王升,以及两个听候办事的跟班。一行人浩浩荡荡,趁夜往县城赶。
    冬夜风大,怕王朗云受凉,轿门及窗前,都另加了厚厚的绒棉帘子,遮挡风寒。轿内是备有一个烧着微微炭火的火笼子,以供取暖御寒,另备有点心吃食茶水等。
    一行人赶到富顺县城,已是下半夜。牟师爷说通周捕头,将一行引至东门口由王家出资开的那家“福东来”客店,让王朗云安顿歇息下来。周捕头留下两个差役在客店守候,急急回县衙复命。
    也幸得牟师爷有先见之明,事前由二莽娃出面,替王家在县城开下这家旅店,如今才得以在城里留下这方落脚处。在水厘局案子未了,尤其是王朗云被囚县衙“二监”这段日子里,这“福东来”客店成了王家与官府抗衡的大本营。牟师爷更是长驻于此,一是与狱中的王朗云照应沟通,二是传递各种信息指令,让王朗云对外面世界仍能遥控指挥。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2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6、盐商笑傲公堂只揖不跪

    一直等候消息的陆玑,得知王朗云已押解到案,当然高兴。第二天,稍作准备,就升堂传讯王朗云,揭开了富顺自立县以来1000多年未有过的,富商于县衙公堂叫板现任知县这轴大戏的帷幕。
    知县大人亲审,又是如此惊天大案,被审者又是“富甲全川”的自流井盐商首富王朗云。这等大事,当然让富顺县衙“三班六房”之有关人员当即整得个手忙脚乱。
    清代,县衙门里面,知县之下,主要行使各项行政权力的机构,实为“典史署”。“典史”之名,创立于元代,后来的明清两代沿袭。其成员是知县之下的重要属吏,按现今说法,叫做“公务员”。这些人,有资格称做“官员”,民间俗称“当官的”。
    “典史署”之内,设立“三班六房”。具体协助县令掌管全县的行政、征收田亩地丁、维护治安、缉捕囚狱及公文收发等事项。
    先说“六房”,即吏房、赋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所对应的,是清朝中央朝廷的“六部”,即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
    其具体分工是:吏房掌管全县行政与县境内之人事任免等;赋房管县境内田赋、钱粮、地丁、人丁、厘金等征收事等;礼房掌管安排全县春秋两次重大祭祀活动,及县境内向朝廷申请旌表节孝诸事宜;兵部管县内武备、治城、县衙、关隘等;刑房分管监狱、行刑、刑具,以及仵作验尸等;工房管修整城墙城门、官衙、以及桥梁道路修建等事宜。
    这“六房”的人员编制大致是,各房的负责人为“典史”,俗称“老典”。老典以下,是房书,又称书办,少则二人,多则数人。不过,这“六房”加起来,一共也不过20余人,这就是整个县衙的在编官员。其编制,仅相当于现今县政府下的一个稍大点的局委而已。
    再说“三班”,即皂班、快班、壮班。
    “ 三班”具体分工职责是:皂班站堂、吼道(即为县官出行鸣锣开道等),以及衙内其余听杂差使;快班即通常所说的“捕快”,负责持票拘传,缉捕押送人犯,专送公文等;壮班为县衙武装,专事保卫衙门机关及知县安全等。三班差役,一般10数人,最多20人左右。规模比现今一个派出所人员多不了多少。
    上文说过,知县这一级官儿,在中国GUAN场中,差不多是最低级别官位,仅七品,所以自古有“七品芝麻官”之说。尤其到了清朝中后期,县域划得很小,大省几百个县,小省也百多个县,进士出身的、捐班出身的、军功出身的,还有那些以所谓“孝廉”出身的,知县多如牛毛。
    七品基本上算是官场的末位品级,官位品级低,由此,“知县”在官场中就有些不值钱。清代官场,官员交往中,知县见到上司,必称“卑职”。而在知县以上的官员,是决不会用这个词语的。可见“知县”在清朝官员心目中,处境形象实在是不佳。
    然而在一个县里,“知县”却是县境之内,唯一握有实权的朝廷命官,是黎民百姓的“衣食父母”,人称“父母官”。走到哪里,坐着四抬大轿,前有衙差手执“回避”、“肃静”的高脚牌子,鸣锣开道,后有跟班杂役捕快人等跟随,威风得很。
    知县在地方上,还握有生死大权。可以随时升堂问案,对平民百姓,定生判死。因此,知县当官的威风,更表现在公堂问案判审上。
    按清时律例,知县问案时,无论原告、被告,还是证人、案犯,一律要跪着回话答话。其余县衙差役、办案典史、书办、师爷等一干人员,也只能站着一旁伺候。整个公堂上,唯一有资格坐着的,就只有知县一人。
    今日陆玑传讯王朗云,县衙上下里外,都看成头等大事,准备也更觉充分严密。大堂上的气氛,更觉紧张威严。别的不说,单是两旁执棍执杖的皂班,就比平日问案多了几人。
    这天,陆玑身着的是全套七品官服,头戴水晶顶子,帽子后面,拖着一根耀眼的蓝翎,脸色肃然郑重,目光锐利中又带着几许威严。
    在大堂一片肃穆气氛中,堂前那只吊钟,“噹!噹!噹!”被当值差役重重连敲三声,表明此番县令开堂开始。钟敲已毕,两边站班皂役齐声发喊:
    “荷——”、“荷——”、“荷——”
    这被称为“吼堂”,是县衙开堂开审之前显示“堂威”的例行手段之一。
    在这威威“吼堂”声中,身着全套官服的陆玑,从一侧花厅中缓步踱出,沉稳而威风十足。其在堂上公案后面椅子上稳稳安坐下来,一面用威严锐利目光将大堂扫视一遍。
    身后,早有刑房书办闪身而出,望堂上端坐的陆玑恭敬打个千,致礼已毕,口里依例高声唱出:
    “启禀大人,自流井砸打水厘局、票厘局一案,犯案人王朗云已传提到堂,听候发落!”
    陆玑自是例行公事地微微点头,朗声发话说:“带王朗云!”
    威严公堂上,顿时响起“提王朗云”的叫喊声。
    随着一片叫喊之声,头着缎面小帽,身着团花缎袍,外罩一件狐皮背心,一副富绅打扮的王朗云,神态沉静,步子缓慢地随两个皂役,走上了大堂。
    令人多少有些吃惊的是,在陆玑有意做出的如此威严阵仗面前,王朗云竟是神态镇定,举止从容。非但脸上没带有一点惧色,反而显露出一种隐隐的傲意和不屑之态。
    上文已提及,清时衙门大堂问案,官方规定是不管被告、原告,乃至证人,都一律得跪着回话听案,以示官府威权。
    今日陆玑于县衙升堂传讯王朗云,衙门上下,认为也理应如此。然而,王朗云被衙役领入公堂被审席位后,竟然傲然挺立,长揖不跪。
    旁边有差役高喝:“见到县大爷,还不赶快跪下!跪下!”
    于是就有一连串喝叫声:“跪下!还不赶快跪下!”
    王朗云似全然没有听到,依旧不动,脸上还隐隐挂着一丝冷笑。就有不知路数的差役,欲上前开打,却被堂上高坐的陆玑一个手势制止。
    此为何故?原来,王朗云至今仍戴着从三品候补道台的顶子。按清代官职,知县是七品,知州、知府是五品、六品,道台是四品、三品或从三品,从知县到知府再到道台,中间足足差了好几个等级。王朗云在县衙公堂傲而不跪,料想此番只不过身为七品知县的陆玑奈何他不得。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25: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8、公堂对决中的“经典语录”

    这天,堂审了几个回合,陆玑见王朗云态度强硬,不肯认账,问案毫无进展,就换了个方式,向王朗云问道:
    “王朗云,本官问你,你是不是姓王?又是不是弟兄之间排行在四?平时被人称王四大人?”
    “对头,”王朗云想了想,不知其用意如何,也就并不回避,点点头,从容答道,“本人的确姓王,也排行在四,平日里也有人称我为‘王四大人'。”
    “那好,”陆玑以为王朗云入套,连忙乘胜一击,发问道:“案犯刘铁棒供词里分明写有‘是王四大人喊打的'。这该作何解释?”
    看王朗云有些发楞,陆玑似觉抓到了对方要害,乃乘胜追击道:“由此可见,砸打厘局的幕后主使者,不是你是谁?”
    王朗云一听,想了想,也并不客气,直言反驳说:
    “陆大人此言差矣,自流井,我王家是大族,排行在四的,也被乡亲邻里及下人称为‘大人'者,不知何其多。陆大人凭什么说刘铁棒供词中的王四大人,就是指的我王朗云?”
    陆玑也不肯示弱,继续追问下去说:“王朗云,本官再问你,你王家宝善祠堂,是否有一个姓牟的师爷?”
    “对头,”王朗云已明白陆玑话锋所指,但他似乎并不回避躲闪,慨然答道,“我那里是有一个姓牟的师爷。”
    “那好,”陆玑抓住不放,反问道:“案犯刘铁棒供词中又称,那日砸打自流井水厘局、票厘局,是牟师爷带的队,并在现场是充当指挥。王朗云,刘铁棒这供词,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如何能够说砸打厘局一事与你无关?”
    “岂有此理!”王朗云被陆玑抓到了一些把柄,不禁心中有些恼怒,言辞上也就没有分寸起来,他口气强硬地反驳说:
    “自流井豪商富家甚多,各家师爷亦为数不少,姓牟的师爷何止一个两个,凭什么说刘铁棒供词中那个牟师爷,就是我家那个牟师爷?”
    说过这番话,王朗云觉得似乎话中的份量还不足,稍停又补充质问道:
    “况且,据我所知,自流井砸打水厘局的案犯,其衙捕快所拿获的,不止刘铁棒一人,其供词也多有不同。陆大人你身为知县,应当秉公断案,为何却偏听偏信,只采一人供词,一家之言?你如此问案法,又何来公正之说?”
    王朗云这里显然有些强词夺理。陆玑本是读书人出身,又平时“做官当老爷”当惯了,在公堂上,只有他个人的威风,哪里遇到过如此不怕官威,反而是有些气焰嚣张的人,与他在公堂上干仗?所以一时还在言辞较量中竟是落了下风。
    旁边协助审案的文案黎师爷,见今日堂审变了味,反被王朗云牵着走,陆玑失了主动,不禁在一边暗暗心急,但碍于身份所限,不敢上前提醒纠正陆玑。
    站在一旁伺候的县衙门典史、书办、刑名师爷李歪嘴及一般县差衙役,在县衙干公事多年,也从未见过敢在威严大堂上,与问案知县如此针锋相对,当众较量不休的“案犯”。按古时的说法,这就是案犯公然“咆哮公堂”,是犯地方官忌讳的大罪之一。若是其他人,早拉下去重重开打,或是立即枷锁上身,丢于大狱。不过,今日这个“案犯”是自流井盐商首富王朗云,情形就全然不同。
    值得一提的是,正由于双方都是强势人物,各有自身优势,又各有强大后盾,在威严公堂之上,彼此恃强不让,就由此上演了堪称最精彩,也最值得叙写研究的,官方衙门公堂上“官商对决”的一幕大戏。虽说不是惊天动地,却是内涵深刻,令人回味无穷。
    王朗云不理会知县陆玑的威吓,口气强硬说:“陆知县今日之事,你是非不分,为官不正,且挟嫌诬陷,按朝廷律令,罪应反坐,我要告你!”
    陆玑听罢,冷冷一笑,故作淡然道:“朗朗乾坤,皇天在上。你告也好,不告也好,悉听尊便。”
    稍停,陆玑又语含讥诮,故意声调提高说:
    “本官只知道,自古以来,官官相护,这句老话不知晓翁可曾知否?”
    王朗云闻言,也冷笑一声,反击道:
    “王朗云远离官场,在商言商,我只晓得,自古以来,也有一句老话,这就是,钱能通神!也不知陆大人可曾听说过?”
    陆玑和王朗云公堂上斗气斗法,彼此都心中有气。正是大家都在气头上,为压制对方,两人都少了许多心理防范,不经意间说出来的话,竟揭示了中国自古以来于官场、商场以至全社会,几千年通行不衰的两大“奥秘”——“官官相护”、“钱能通神”!
    恐怕这应当列入中国社会的“最经典语录”了。用现代流行语来说,这话可堪称“雷人雷语”!
    陆玑、王朗云两人,一个知县,一个盐商,两个人那天在公堂上对决说出的那句经典语录,至今不仅仍然通用,而且成了流行于官场商场的“潜规则”,在相当程度上,支撑着中国GUAN场商场乃至整个社会的运行。至于现在而今眼目下,是不是依然通行“官官相护”、“钱能通神”,大家已经看到了,用不着这里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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