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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连载:《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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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3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全景式再现晚清到民国著名盐商家族的财富故事,用文字描绘当年自流井繁华独特之“清明上河图”。本土原创长篇小说:《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作者: 危楼闲客
    第一部王家大祠堂
    第十八章 险象环生

    1、“广昌祥”账房师爷向王家泄密

    陈兴甲等为首的“陕帮”盐商在“西秦会馆”里的密谋之事,王家第二天就知道了。
    这倒不是说当天议事中,现场有王家的“卧底”。那天到场的,都是“陕帮”在井富商中的重量级人物,一个个有头有脸。哪怕是同王朗云关系较好的周奉成,只不过觉得有点于心不忍,同情狱中的王朗云而已。毕竟他还是陕帮盐商中的一员,强大的地域和宗法关系纽带,让他不敢背叛“陕帮”而去。
    事情的根子出在“陕帮”盐商身边那些师爷、管事身上。这些被称为陕帮盐商幕僚角色的人等中,就有被王家收买过去的对象。
    王朗云身为盐商,经史子集之类没读过几本,兵书倒是读得不少。他一向认为,“商场”如“战场”,强手如林,风云变幻,也要使用兵书上的一些手段,才能让自己稳操胜算。
    “知人知己,百战不殆。”兵书上就是这么说的。王朗云发家致富后,除专心开灶经营外,还认真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建立“关系网”,主要是官府,第二就是打造为己所用的“情报体系”。这两件事,有时有交叉,有时又是独立运作。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银子开道”,只要是用得着的关系人脉,只要是能提供消息的渠道,一概收买,不怕花钱。
    如此,经10余年刻意经营运作,王朗云打造建立了一个相当有效的“关系网”和“情报体系”。
    在井“陕帮”盐商,是王朗云在地方势力中强有力的竞争者和挑战者,陕商身边的师爷、管事中个别人,早就成了王家重要的“消息来源”。
    经营“广昌祥”盐号的陕商刘子和,无论实力,还是威望能耐,在自流井地面的陕籍盐商中,除了陈兴甲之外,他应该坐上第二把交椅。
    “广昌祥”盐号里面,有个账房师爷,姓吴,名玉安,40来岁,川省江津县人。当年随“江津帮”前辈到自流井谋生,就在这井场安下身家。吴玉安为人本份,脑子灵活,从小跟随当了富家账房师爷的叔叔,打算盘学做账,长大了自己也成了个账房师爷。过去的账房师爷,都是财务好手,不仅帮助东家做账,处理账务银钱方面的事情,而且往往是充任着东家经营方面的参谋助手、智囊这类角色。其地位,相当于“二掌柜”。
    那天,刘子和从“西秦会馆”与陈兴甲等密谋归来,即着手部署“广昌祥”与王家合作的几口井灶上的行动事宜,当天就找吴玉安等几个心腹人员商议具体办法。吴玉安由此知悉了陕商欲对王朗云发难的详情。也就是这个吴师爷,首先向王三畏堂通报了这桩秘事。
    吴玉安由人荐至刘子和的“广昌祥”当账房师爷,已有多年。他账务熟悉,头脑灵活,无论是处理账务,还是盐号上有些经营方面的事情,都有一套手段,办事也认真敬业,所以深得东家刘子和信任。每月薪酬,以及逢年过节的“节礼”红包,在井场师爷中,也相当不错,供其养家糊口,是绰绰有余。
    但吴师爷却有个坏毛病,就是嗜赌。吴玉安涉足赌场的时间颇早。那时,他还年轻,不足20岁。有天,在街上闲走,在一条背街小巷里,先后看见有些人,都往一户人家的院门里走,他抬眼看了看那院子门面,是一个不甚起眼的普通民宅,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吴玉安有些奇怪,出于好奇心,他跟着随后来的几个人,跨进了院门。
    里面有两个大汉值守,看他与几个人走在一起,也没有阻拦,就放他进去了。经过一个天井,又走了一段又黑又深的走廊,豁然开朗,一个更大的天井两边,大屋子里闹哄哄都是人。
    吴玉安随那几个人跨进屋门一看,里面有人在喊,有人在叫,有人兴高采烈,手脚乱舞;也有人捶胸顿足,甚至嚎啕大哭。总之是奇形怪状,表情神态各异,可以说,世间的人生各相,这里基本上是齐全了。吴玉安这才明白,这里就是一些男人经常说起来就眉飞色舞的赌场。过去只听人说起过,在平日里看戏说书里,也闻听过一些,却从来没亲身见识过。
    这里,不妨将自流井当年赌场及赌博业情形,略作一番介绍。过去,有人谈及美国当年的西部淘金,说过一番很刻薄挖苦的话。说是当第一批金子淘出来的时候,妓女已经出发,劫匪也快要上路,而赌场老板早已是摩拳擦掌,等着开业。自流井当年因盐致富,成了远近闻名的“银窝窝”,吸引了各地窃匪、偷儿、妓女、赌棍,来此“淘金”发财,也不足为怪。
    从咸丰同治,到光绪年间的晚清时期,自流井赌风甚行,赌场有大有小,亦是有暗有明。“明”者,公开的、官方许可的。比如,每年春节、端午、中秋前后,王爷庙之下的沙湾河坎、张家沱、灯杆坝等热闹所在,除卖吃食、耍猴戏、卖唱、卖膏药外,最多的还是赌博摊子。其中,掷骰子、押红宝、扯马股、推牌九、人人宝等等,应有尽有,官家并不干涉。不过,这种公众地方参赌的,多是下层民众、烧盐工、挑水客、轿夫、小贩及一些闲人。
    “暗”者,即是私设的赌场,以及一些私家场合的赌局。前者,常设于茶馆、烟馆、妓院内,由庄家抽头聚赌;后者则是一些大户人家,以及盐号、钱庄、会馆等团体所在地,而参赌者,或是富商、或是官家人等。
    吴玉安那天误入的,是设在“长生街”的一家私密赌场。“长生街”,又名“长生巷”,因位于“八店街”、“兴隆街”附近,又处于“陕西庙”背后,地势便利,从晚清到民国,都是自流井有名的赌场之地。民国年间,这里还出过“警长抓赌抓到警察局长头上”的典故。
    说是有次,一些中等盐商在“长生街”某宅聚赌押妓。一位警长听到“耳报”,带了10多个兄弟上门抓赌抓嫖,以为可以发笔横财。哪知冲进门一看,警察局长罗某正坐在牌桌子上,身边还围着妓女。
    警长呆了,正想退出,局长一抬头,问他来干什么?警长灵机一动,谎称前来报告请示:新街“福星临”旅馆有人赌钱,是抓还是不抓?
    局长随口道:“不过是一些‘丁丁猫',不管他。”
    警长呆站着,不敢走。这时,牌桌上出现了罗某所要和的一张两筒牌(当地人打麻将俗称一筒牌为“饼子”,两筒牌为“滚子”,或简称“滚”,因两筒貌似两个车轮)。局长一拍牌桌,大喊一声:“滚!”伸手抓牌。
    警长以为局长发怒喝令他“滚”,慌忙夺门而出,带门外守候的一帮警察兄弟怏怏溜走。
    这个典故,形象说明当年自流井赌风之盛和赌场背景之深。
    那天,吴玉安身上没钱,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就只是走走,看看。两间屋子都开设有赌场,一间是押宝“掷色子”,另一间则是用长牌“扯马股”,都是赌钱,赌银子也赌铜钱。吴玉安看了一阵,多少有些明白,心里也有些发痒。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3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2、陕商师爷如何成为王家“耳目”

    第二天,吴玉安向叔叔讨了二十来个铜钱,不说作什么用,只说有几个朋友会一会,喝喝茶,吃点东西。揣着这些铜钱,他寻到昨日来过的那赌场。
    今天怀里有钱,身份和心态都大不一样,神色上也表现出来了。赌场里负责跑腿招呼应酬的小伙计一眼就看出来了,主动招呼他说:“小兄弟,你也来试试手气?”
    吴玉安没做声,脚下却往赌场的台面子地方走。赌场小伙计都是“精灵鬼”,当即引领吴玉安来到押宝“掷色子”的赌桌前,讲解指导他如何下注,如何识“色子”翻滚方向猜数押宝等等。
    吴玉安初出茅庐,自是小心翼翼,谨慎行事。开始,一个铜钱一个铜钱地下注,有输有赢。几番回合下来,竟是赢多输少,袋中的铜钱,增加到三十枚以上。
    第一次出手就赢了钱,吴玉安心里痛快,脑袋里也有些飘,一时高兴,就顺手赏了那小伙计两个铜钱。小伙计谢了,又将他引领到“扯马股”那处赌场,再怂恿他一试手气。吴玉安仔细听明白了这“扯马股”的玩法,又在旁边见识了几番别人下注赌钱的回合,自己终于也耐不住下场开赌。
    这次,吴玉安就没有先前那种运气了,连下几局,却是输多赢少。输了又不服气,又想再赢捞回来,就一气赌下去。没到一个时辰,吴玉安先前赢的钱,再加上自己原本带来的铜钱,输了个干干净净。
    输光了钱,吴玉安颇多懊丧,怏怏出门时,那个赌场小伙计还冲他一笑,打个躬说:“小兄弟一路走好,赶明日里请早。”吴玉安这才后悔当初赏他铜钱,自己是如何发傻。
    吴玉安虽输了钱,但赌场里特有的兴奋刺激,那种参赌的快感却使他朝夕难忘。他从此迷上了赌博,有钱就下赌场,哪怕他以后成家育子,再以后当了刘家账房师爷也是如此。
    既有赌博恶习,吴玉安的日子自是过得艰难,当账房师爷那份薪金,每月里差不多有一半丢在了赌场里。不过,吴玉安还是守住了旧时一个账房师爷最基本的那层道德底线,绝不打东家的钱的主意。吴玉安当“广昌祥”的账房师爷,经手的银两何止万千,但吴师爷却从来没动过一次歪脑筋。不像现今有些赌客,输急了,不管什么钱,管他公款私款,管他是单位公司里的钱,还是国库里的款子,都敢变着花样取出来,拿到赌场下注开赌。
    不取“不义之财”,作为嗜赌者的吴师爷,自然不免会有尴尬的时候。那天,正处在这种尴尬境地的吴玉安,幸亏牟师爷仗义援手,才得解围脱身,由此对牟师爷感激不尽,并成至交。
    那是一个下午天,牟师爷独自在“鹤鸣巷”一家茶楼里喝茶消闲,静等稍后的说书开场。牟师爷的茶桌,正和吴玉安的茶桌相邻,两人过去认识,却无深交,不过是碰见了,望对方点个头,打个招呼而已。
    开始牟师爷并没在意,与吴玉安同坐在一张茶桌上的两个汉子是些什么人,几个人又在谈些什么话。以为不过是与之熟识的朋友随便茶谈而已。到后来,从几个人的言谈举止中,才多少发觉了一些异常。
    首先,两个汉子,衣着打扮有些扎眼,在牟师爷看来,有点像“道上的朋友”。两人长相及神态也颇多不善,坐在那里,言语不多,似乎却让吴玉安很为难,很发怵。最奇怪的是,每当吴玉安要起身外出或解手,两人中总会有一人起身,紧紧跟随,同出同进。
    牟师爷何等精明,他一看就知道“广昌祥”的这位账房师爷,今日里遇到了麻烦。
    稍作思忖,牟师爷决定插手进来,相机为这位账房师爷解围。主意打定,就主动端起自己的茶碗,移到邻桌上,四人各占一方。喝上两口茶,牟师爷招招手,让茶馆里抱着水烟袋四处走动卖水烟的小儿,掏钱给两位汉子各敬了一袋水烟,才开口说:
    “两位哥子,这位吴师爷是我的一位朋友。倘是吴师爷不小心,有什么得罪两位哥子的地方,由小弟作主,今日给两位哥子陪个不是,还望多多包涵。”
    说罢,又望两个汉子抱拳致意。见牟师爷话说得受听,其穿着举止也像有身份的人,两位汉子态度立马和气起来。两个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个开口说道:
    “也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地方,就是吴师爷与我们东家约定的比期,已经过了好几天。东家吩咐我等办理,都已经延期几次了。吴先生却总是拖延下来,不肯兑现。所以今日约吴师爷来此‘吃讲茶',办妥此事。”
    牟师爷方知对方是找吴玉安催账讨债的,想了想,便开口道:
    “原来是这等事情,两位哥子如何不早说。吴师爷是我朋友,吴师爷的难处,兄弟自是相帮,却不知所欠几何?望两位哥子直言相告,兄弟心中也好有个数。”
    “银两倒是不多。”两个汉子听说牟师爷愿代为还欠债,当然求之不得,赶忙说道,“本金加上利息,也就八两七钱银子。不过,东家交代过了,须一次付齐。”
    牟师爷一听,心里顿时放下心来,立马从身上掏出一个五两银锭,一个二两银锭,再加上些散碎银子,将吴师爷欠债连本利一次偿清。末了,还给两个汉子一点茶水费,两个人向牟师爷再三道谢,满意而去。
    作为当事人的吴玉安,自是对挺身相助的牟师爷千恩万谢。
    当日晚间,牟师爷好人做到底,还在一家小酒馆,做东请吴玉安喝酒压惊。两人从此成了朋友,常相约一起喝茶听书,吃酒看戏,当然是牟师爷做东的时候多。吴玉安旧习难改,手头紧凑时,也免不了向牟师爷借几两银子救急。牟师爷从不拒绝,还与不还,亦不多作计较。日子久了,吴玉安对牟师爷,视之作“再生父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如来佛”,可谓言听计从,俯首听耳不足为道。
    牟师爷最初出手搭救吴玉安,本是没带什么目的,也不过是他出身江湖,身上有一种救人急难,喜欢“拔刀相助”的江湖习性而已。后来倒是吴师爷主动讲起东家“广昌祥”内里的一些情况,以及所听来的,关于在井陕商私底下的消息种种。
    牟师爷听了,灵机一动,回来与东家王朗云一说,王朗云大有同感。倒是觉得吴师爷这层关系大有用处。想了想,发话要牟师爷将彼此联系,加深加紧,并适时扩大。由此一切花销,不再由牟师爷自个掏腰包,在账房领取开支。
    就此,这位“广昌祥”的账房师爷,成了王家安在陕商内部的一个重要“耳目”。“广昌祥”刘子和,乃至陈兴甲等陕商的许多动作,自此大都躲不过王朗云的视野。这次陈兴甲在“西秦会馆”的密谋,王家很快知悉,原因正在这里。
    那天,得到消息的吴玉安,遍找牟师爷不着,原来,牟师爷正长驻富顺县城,这一阵少在自流井露面。吴玉安觉事情紧急,天黑后,亲自上了趟珍珠寺祠堂,找到门房通报,门房告诉了大管家康子强。康管家问有什么事,吴玉安不肯直说,只说见牟师爷或是主事的二夫人方可言。康管家想了想,虽不知到底何事,但吴师爷连夜来访,可能确有不便一告的紧要事。就安排一乘轿子,将吴玉安送到大安寨上,见了两位当家人。主事的二夫人及三老爷,赶忙将吴玉安接进花厅详问一番。吴玉安从头说起,王家方才掌握了陈兴甲当日在“西秦会馆”密谋的详情。
    谈过,又专轿送吴玉安下山。临走,二夫人发话,叫管家封了一个十两银子的“红包”,作为茶水钱。
    吴玉安心存感激,又多少怀有点对不住东家刘子和的不安,出门下山而去。那十两银子,自然是几天之内,都送进了赌场。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3、二夫人大安寨议事应变

    自王朗云被拘下狱后,怕官府有进一步举动,甚至抄家捕人,王家听从陆子宛建议,将家族10岁以上男丁,全部迁移,集居于由家丁民团守卫的大安寨之内暂避。珍珠寺祠堂里只留下大管家康子强照料一切。
    在此之前,颜晓凡家族男丁,也同样全部迁移至比大安寨更远,城墙更坚固,山势更险峻的三多寨。
    二夫人本是女流之辈,本可以不走。但王朗云入狱,她要主持井灶一切事务,总柜台既已入寨,她亦随之镇守寨内。
    王坨已将分布于各井灶的庄丁,以“民团操练”的名义,集中于大安寨前后布防。
    大安寨位于自流井之东,距闹市区仅数里之遥的山岗上,小地名“后山岭”,海拔400多米,悬崖峭壁,地势陡险。毗邻“扇子坝”,寨堡建在山岭,可俯视守望山麓处的“扇子坝”。正由此,王朗云才力排众议,与陈、黄两姓盐商合资构筑大安寨。
    大安寨是咸丰十年(1860年)开始筑的。为获官府同意,王朗云专赴富顺县衙请示了知县。鉴于李蓝义军的前部已迫近川境,情势紧急,知县当即发话:“可于自流井就近再筑一寨,以作防御义军之用。”
    获地方官首肯,王朗云调集各方工匠,加紧了筑寨行动。然寨墙尚未完全筑成,“李蓝义军”前部已到。举县大惊,上下两厂震动。王家等盐商将大部家财家人转移寨内,决定且筑且守。王朗云、王坨率已草创成军的民团1000余人仓促守寨应战,情势十分危急。
    不过,当时义军仅是路过。不出半月,便匆匆撤围,退出自流井东去。
    大安寨解围,王朗云守土有功,受到州府乃至川督骆秉章赞赏嘉奖。其在地方的威望与权势也因之大长。此时,王朗云所招募训练的民团乡勇,加上井上盐工已达二千人之众。不仅规模超过整个州府、县域的官方军队,而且好些装备上,也优于官军。
    已是初冬,天又下起了小雨。凄风冷雨中,石墙高耸的寨堡,在一片荒草乱石中,显得冷峻而孤寂。尤其与山麓下扇子坝热火朝天的一片工场,形成鲜明对比。这天,大安寨王家总账房内,气氛如天气一样阴冷沉闷。总账房是一座独立的大瓦房,不如寨内住房多是四合院格局,为的是方便办事。从南门口进寨门便是,青瓦木门,宽阔高朗,门前有一道特制的木栅栏,有武装家丁值守,以示与普通住宅有别。
    宽大的议事厅内,二夫人坐在通常是王朗云坐的虎皮太师椅上,喝着贴身丫环春兰给她刚泡上“蒙顶香片”,微蹙细眉,沉思不语。那张保养得很好的鹅蛋形脸上,看上去依旧平静如常,不带一丝焦虑和惊惶无助之相(这点她是从夫君王朗云身上学得的,叫做“每临大事有静气”)。不过,若是细心观察,人们还是能发现,其隐藏在眉宇深处的几丝焦虑和忧思,这些复杂的内心活动,有时不经意地又在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
    的确,作为一个不到40岁的女流之辈,自王朗云入狱以来,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丈夫囚在县狱,前途未卜,营救之法,尚无良策。家族之下,如此大的产业离不开一个强有力的核心人物来统筹、调度、指挥、决策。王家里外的人都看得清楚,弄不好,王朗云打拼十多年得之不易的家产可能毁于一旦。
    其时,王家仅“扇子坝”井灶群一处,即有产业工人1000多,每日吸卤采气制盐,分成两班,以至三班轮换,歇人不歇灶,灯火昼夜不熄。于大安寨山坡上望去,坝内井场一片繁忙,场景颇为壮观。据后世专家学者称,自流井已成为中国内地当时规模最大的手工工场。
    坐在二夫人右边的,是人称“三老爷”的王朗云三哥,王坨之父。其双眉紧锁,神情凝重,不时很重地叹一口气。王朗云出事后,他协助二夫人主家。三哥是个本份人,办事勤勉实在,一丝不苟,也有些井场管理本事,但在如何应付危局与挑战方面,却无更多主意可拿。
    王琢和王坨两个晚辈,分坐两旁。这是典型的家庭议事,并无外人参与。王朗云入狱后,这四人就构成王氏家族的核心决策层。
    虽说都是“核心层”,但王琢和王坨两个“太子DANG”,却是表现迥异。王坨热心而激进,遇事敢作敢为,却有勇无谋,其主张举措,往往于事无多少实际帮助。而王琢却相反,找他议事,总是能躲则躲,决不主动参与,且到场也多是神情游移,心不在焉,一副有也可,无也可的样子,让当母亲的二夫人不免心里着急。
    今天这场景也是,王家情势严重得这个样子,都到火烧眉毛、上房揭瓦的时辰了,王琢仍是那副满不在乎,好象事不关己的模样。神色平静,却带点漠然,眼光是散着的,明显不在状态。王坨却在一旁是满脸怒气,眼睛瞪得天大,时不时叫着嚷着,要带人给陕帮“无赖”,尤其是“陈癞子”一点颜色看,被他老子喝住了,正闷在一边不声不响。
    “‘李四友堂’昨下午天快黑时,专门派人带信来说,”沉默一阵,还是二夫人首先再次开口,“李家名下几口与陕商合凿的井灶,手下管事师爷都听到风声,说是自那天陕西庙议事后,陕籍盐商都在活动,要将先前与本籍井商灶商订的契约毁废,修订新约。李四大人让带信人,特别要提醒我家注意,说那帮人,这几天,鬼串得厉害,还到处放风,说我王家这次出事,绝非偶然,是天象显示,咱王家气数已尽。”
    二夫人这里说的“李四大人”是“河西李”的李家二当家人李玉祥。他是李庵亭之弟,人也本份实在,与王家关系尚好。
    “陈癞子放他狗屁!”王坨一听这话,忍不住又恶腔恶气骂起人来,“他陈家‘裕昌美’等产业,这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才真正是气数已尽。”
    “叫你议事就好好议事,不得胡言!”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7: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5、裕丰井、通海井先后被占

    在座者中,自然是王坨反应最为激烈,他立马从椅子上立起身来,数落着陈兴甲泼口大骂:
    “狗日的陈癞子,简直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我不信你这几个老陕杂种,就把自流井这井场的天翻了!”
    骂了一阵,余怒未息,回头又望着二夫人说:
    “四婶,你发个话,让我这就带人去金丰井,把井口和账房夺过来!让陈癞子看我王家的人,究竟吃素还是不吃素?”
    二夫人神色沉重,她和三伯对望一眼,没有作声。她知道此番陈兴甲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敢于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内中必有机巧,倒是须要提防他布下什么陷井套子让我等去钻。如此一想,二夫人反倒更是冷静起来。
    三哥也领会了二夫人的意思,连忙将已被激怒,嘴里骂骂不休的王坨喝住。
    二夫人这才想起,招呼郭家良和宋师爷两人落座,又让春兰泡上两杯热茶,一路喝,一路再仔细向郭家良详问陈兴甲派人接管封账的细节经过。
    没想,才将整个事情问了个开头,半个时辰功夫,又有裕兴井和通海井的管事和师爷几个人,急匆匆闯进门来。
    都是一样的神色张惶,一样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所告急求救的内容,也几乎一模一样。刚才不久,裕兴井和通海井两口井的井口柜台和帐房,都被一直有合作关系的陕帮人员强行接管,全部账簿资料被封存,账柜钱柜被接管。
    尤其是,裕兴井接管井口时,王家这边的人不服,双方发生冲突,就在那井场上混战一场。双方人员摆开,好一番打斗。陈家的人有备而来,又仗有官府作后台,逐渐占了上风。王家有几个护井的井工,被对方用扁担打伤,目前已送医包扎。而且更严重的是,有两个王家的护井盐工,反被对方诬作造事的暴徒,让陈家的一帮打手,扭送分县衙门拘押起来。
    “陈家的人太霸道了。”裕兴井账房师爷邹玉生一脸心有余悸的神色,对几个当家人一路诉说道,“那番恶相,简直比‘棒老二'还凶!”
    邹师爷当时正在盐仓核实进出盐仓的包盐实数。刚核上几包,账房里打杂的小“邱二”,神色慌张地飞步跑过来唤他,说是账房,井口都有人在闹事,已经打起来了。
    邹师爷不明究里,气吁吁跑回账房,账房门口已被陈家的人把守起来了,不让人进去。只听里面呯呯嘭嘭在翻箱倒柜。邹师爷怕账册银钱有失,他负不起责,一边说:
    “我是这里的账房师爷,谁敢乱动我账房的东西,必将报官严惩不贷!”一边要强行往屋里闯。
    没料,守门的一个汉子当头给了邹师爷一巴掌,又抬腿踢了他一脚,口里骂着:
    “你这个烂杆师爷,还不知好歹!报官?报什么官?你王家垮都要垮杆了,还怕你报官?”
    那汉子骂了一阵,威吓说:“我家陈大爷吩咐过的,哪个敢不服,就一并绑了,送交分县衙门押起来,与东家王朗云一起治罪!”
    那个“小邱二”怕邹师爷吃亏,连忙将他拉过一边。两人又往井口走,谁知那边闹得更凶。只片刻功夫,王家井工,接二连三被打伤了好几个。另外有两个胆子壮点,效忠东家,敢为王家出头拼斗的井工,在打斗中,反被陈家的人扭住,五花大绑送分县衙门。
    遭此意外变故,王家好几处井灶都闹得人心惶惶,一些胆小的井口管事、职员、工人,已纷纷躲开去,不大敢上工。
    而另外那口通海井,却是王家与陕帮“广昌祥”盐号刘子和合凿的,并非是在陈兴甲名下。二夫人和三哥立马意识到,此番变故,恐怕不仅是陈癞子一人所为。有陕帮集体发难的模样,更值忧虑。
    王坨是再也忍不住了,他跳将起来,口里大骂道:“狗日的陈癞子欺人太盛!老子不怕他,老子这就找人收拾他去!”
    一面转身就要去集合团丁家丁,声称先带人砸了八店街上陈兴甲的“裕昌美”盐号,以及也是陈兴甲的“恒裕”钱庄,将陈癞子绑上大安寨,关押起来再说。然后,再带团丁分别将金丰井、裕兴井、通海井的井口帐房一一收复,将陕帮人员全部逐走。
    二夫人和三老爷都知道,陈兴甲等一批陕帮,敢于如此明目张胆,有恃无恐,其中必有名堂,说不定包含有某种险招死着,故意激怒王家,引王家的人上当。王坨这样激烈搞法,肯定会坏事,也许正中了陈兴甲的奸计,让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自然不肯发话。
    可是王坨已被彻底激怒了,任何人喝也喝不听,拦也拦不住。只是叫嚷着出门集合手下团丁,给陈癞子一点王家的厉害看。
    他老子三老爷急了,眼看要出大事,上前拉他不住,索性伸出两手将其死死抱住,不让其出门拉团丁下山。
    王坨被其父拦腰抱住,心里发急,情急之下,用手一挣一甩,就将他老子的手甩开。由于用力过猛,竟差点摔了其老子一个大跟斗。幸亏被郭子良扶住,三老爷才没跌地。
    王坨也不管他,依旧狂怒着转身要出门。二夫人也急了,眼看拉王坨不住,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端来身边平时两个丫环抬起来都有点吃力的紫檀木太师椅,几步移至门边,自己稳稳坐下,阻在门口。厉声对王坨喝道:
    “小三子,你只听你四婶一句话。你要是想看到咱王家的祖业毁在你手上,你今天就从四婶的身上踩过去!”
    二夫人这一说一举动,倒真正是把王坨给镇住了。见一脸凛然之气阻在门口的四婶,他楞了楞,刚才那番气急,顿时减去不少,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老子三老爷见此光景,上前顺势将他一把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脸上禁不住老泪纵横,大放悲声道:
    “坨儿,此番事急,你一定要听你四婶的。咱王家现在是命悬一线,稍有不慎,都将危及全家,毁及祖业。千万莽撞不得呀,莽撞不得!”
    三老爷这一哭,旁边的春兰丫环、以及账房宋师爷、管事郭家良,还有裕丰井的邹师爷等,这些跟了王家十多年的老职员,也竟不住哭啕垂泪。一时间,这大安寨王家总账房、厅内哭声四起,哀声一片。一直强作镇静的二夫人这时不觉潸然泪下。
    目睹此情此景,一向似乎心不在焉,事不关己的王琢,也多少有些动容。他眼神开始变得严肃,又显出一种思考中的忧伤。不过,他仍是一言不发,似乎是个旁观者。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厅外突然又闪进一人。正是此人的出现,才暂时解了今天这番危局,让在坐者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
    此人是谁?大家定眼望去,正是牟师爷。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8:0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6、牟师爷带来王朗云狱中指令

    牟师爷是刚刚从富顺县城赶回来的,他昨日下午坐两人快轿从县城动身,因雨天路滑,昨晚投宿离市区30里地的沙坪镇。今天一早又冒雨赶路,此刻刚上山。听说二夫人、三老爷等几个当家人都在总账房议事,就赶过来了。
    自王朗云下狱后,牟师爷多数时间长住在富顺县城里。身边带上两个跟班,还有王家另一得力家人王祥,以及已成了“福东来”客店老板的二莽娃,等于在县城建立了一个临时“应急小组”。
    这个王家在县城的“临时据点”,由他坐镇县城调度指挥。一是通过县衙李歪嘴等人的内线关系,掌握县衙对此案的决策处置情况和进展,以便随时应对。再有,就是托狱中关系,千方百计照顾囚于二监的王朗云种种生活需求。第三,也最紧要,及时将王朗云在狱中做出的相关决定和指示,一一传递出来,供家族成员执行或决策。
    牟师爷这时的角色,以及所打通并掌控的这条通道,实在是极为关键重要。
    牟师爷昨晚急急从县城动身,往自流井赶,正是狱中王朗云有一个重要指令,须立即向外面执掌实际操作权的家族成员传达。
    这个需要紧急传给家属成员的决策或者说指令,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六个字,叫做:“不惹事,和为贵。”
    大概是怕家族成员不能深刻领悟,或者说执行不力,狱中的王朗云,特用毛笔将这六个字写在一张手巾上(笔墨之类,都是牟师爷托关系送进县狱的),再转交牟师爷紧急带回。
    王朗云狱中作出这样一个与他平时高调而强势的作派举止,大相径庭的低调决策,并让牟师爷连夜带回自流井向家族成员紧急传达,是有两方面原由。
    王朗云入狱后,自身境况大变,从终日忙碌,几乎日理万机的紧张状态,到一下子终日轻闲无事,独居一室的处境中,他有的是时间来思索回忆,反思人生,以及这些年谋事处世的成败得失。
    经过这种狱中独自面壁的思索反思,王朗云多多少少还是意识到,自己惯来行事过于强势张扬,不知收敛的做派,已为自身和家族形成树大招风的不利局面。
    况且,这次打水厘局,事前也部署不周,计划不密,一是没有严令带队者牟师爷,将打砸目标局限于水厘局一处;二是在人员选择上,不该选用刘铁棒这种嗜酒之徒参加,结果误事被官府拿到人证物证,最后竟牵涉到自己身上来。此其一。
    最关键最要紧的,是牟师爷昨日通过狱卒送进来一个消息,引起了他高度警觉。
    牟师爷打听来的消息是,近日,驻叙州府境内靠近川滇和川黔边界的一支1000多人的绿营军队,已经奉命往富顺县、自流井这边调遣部署。其先头部队,已进驻离富顺县境内的“兜山场”。
    “兜山场”离邓井关仅60多里,离自流井也不过一天一夜行程可到。这支绿营军,原来是奉省督之令,防范正在云南、贵州境内闹得很凶的“李兰义军”进入川境而部署的。如今不守川滇、川黔边界,却往内地开拔调遣,其意图何在?
    况且,川南一带,尤其是富顺、自流井地界上,近年地方安靖,无大的“暴民”动乱,甚至小打小闹的盗匪也少,何至于要如此规模的正规官军驻防?
    王朗云联想到牟师爷前日托人送进来的,关于陈兴甲等陕商人物在“西秦会馆”密谋策划,要趁机对王家生事的情报,心中突然警觉起来:莫非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内在联系?深入下去再想,一直思索下去,王朗云身上冷汗都冒出来了。这是否是想趁他关押在县狱之机,有意制造事端,惹王家作出激烈反应,然后调动官军来个“一锅端”?
    且说牟师爷得知官府调动绿营官军的消息,多少有些偶然。也全仗他平日交际广阔。
    当天下午无事,牟师爷在县城茶馆喝茶。喝了一阵,门口进来一个茶客,牟师爷认出是熟人,就招呼来坐了一张茶桌,并主动给对方会了茶钱。
    这人姓郭,是城里一家山货店的老板,牟师爷当年当官司客时就熟识,还为桩官司事情,帮过郭老板一个小忙。多年不见,有些龙门阵要摆。茶谈中,才知道郭老板嫌城里生意难做,在邓井关开了一家分号,主要业务和心思,都放在邓井关的分号那边。邓井关是沱江和釜溪河的汇合口,水陆码头,又是通云贵两省的大道上,是个热闹繁华的大市镇。
    两人喝茶摆谈中,郭老板谈起,他有个侄子,在绿营里吃饷已有好几年,去年已升了哨长。其部驻防川南一带,归叙州府的一个总兵统率,兼受叙州知府节制。
    郭老板说,侄子那队绿营军,原驻防靠近云南边界的筠连县一带。可是几天前,突然奉命紧急开拔,如今已经在宜宾县与富顺县境交界的“兜山关”驻扎下来。郭老板也是侄儿昨日下午突然来家探望,才知道这位当哨长吃军粮的侄儿已驻防兜山。
    兜山关离邓井关不过40来里,半日行程可到,郭家侄儿向营里告了一天假,就赶来邓井关郭家,这是因为两个月前,郭老板给侄儿去信,说是给他在邓井关提了一门亲,那哨长自然高兴。这次是趁移营之便,告假赶回来相亲来了。
    牟师爷开始是当坊间新闻在听,没特别在意。可是郭老板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份外警觉。郭老板说,他问侄儿,为何从筠连移驻富顺一带,是不是要剿匪?侄儿吞吞吐吐说不明白。最后才说,有天晚上同营里一位相好的把总爷一起喝酒时,听那位总爷说,好像是自流井那边井场上有什么事,所以将绿营调过来防范以待。
    “自流井井场有事?”牟师爷心里一惊,赶忙对郭老板仔细打听,想刨根问底知个究竟。可是郭老板也只是听他侄儿闲谈中说起的,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
    牟师爷就问:“你侄儿现在何处?”
    郭老板说:“他只请准了一天假,当日下午已赶回军营驻地。”
    牟师爷顿露失望之色。心想,这事难了,如何才能打听到实情?正想着,没想,郭老板喝了一口茶又说:
    “倒是明天他还要告假到邓井关来,为的是正式相亲。已给媒人说好,明日中午要将那女子带过来,两人见上一面。说得好,当天就下聘礼,正式提亲。”
    牟师爷一听大喜,心中也有了主意。就从身边摸出点散碎银子,望着郭老板说:
    “你我兄弟多日未见,本该请哥子喝杯酒,可是我今日晚饭已约了个饭局,实在抱歉得很,不能分身陪哥子喝酒。这里有点零钱,请哥子自个去买点酒喝,明日里我正好要来邓井关办事,顺便再来府上拜望。也来当面给令侄贺喜。”
    郭老板本是小店铺老板,平日挣银子也不容易,如今有牟师爷主动送上零花钱来(牟师爷递过来那点散碎银子,足够他舒舒服服下馆子点几个菜,喝几次酒,而且从县城打轿回邓井关的轿夫脚力钱也有了),自然是笑逐颜开,满口道谢。
    牟师爷问明了郭老板店家位置,两人当即分手而别。
    牟师爷其实今晚并没有约饭局,他是要赶在天黑前将此番消息,托县衙皂隶转告给押在二监的王朗云,让其心中有数。并告诉东家王朗云,他明日将赶邓井关将情况仔细打探确实后再告。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8: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7、赴邓井关获得官军调动确切消息

    第二天早饭后,牟师爷即雇了台轻便快轿赶往邓井关。时候还早,牟师爷先到靠近沱江边上的“大河街”寻一家茶馆,坐下来个人慢慢喝茶。看时近中午,想那相亲的年轻哨长该到了,便起身到一家糕点店,买了些糕点。让店家用草纸包成长方形,上面再盖上一方块形小红纸,用细麻绳拴好。这就是当时流行上门送人的礼品样式,看上去很带点喜气。
    牟师爷按地址在“小河街”的一处背街上,找到郭老板的店铺。他那当哨长的侄儿果然已经到了。
    昨天得了他的银子,今天又见牟师爷带着礼品上门,郭老板热情客气得很。恰好相亲的女方还未来,郭老板叫当哨长的侄子过来,介绍给牟师爷,陪其在堂屋里喝茶。
    牟师爷起眼看去,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年纪的年轻人,名叫郭二虎,人称“小虎子”。长得魁伟壮实,面相也有几分帅气,是个当兵的好料。不过,似乎是在兵营里呆惯了,外间世面见得少,在生人面前还有些腼腆,不大多说话。
    不过,牟师爷自有一套对不同身份人物应酬交际的法子。他闲聊几句,主动问起小伙子相亲的事,说:“听你叔叔说,你这次是专门回来相亲?”
    年轻人红了脸,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相亲好哇。”牟师爷笑眯眯说,“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大事,也是喜事,可喜可喜。”又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两大乐事,小兄弟投军报国,以后靠军功入将拜帅,虽谈不上‘金榜题名'这一节,却是早早就得以享‘洞房花烛'之喜,倒也是人生幸事乐事,值得庆贺。”
    牟师爷一番话,说得年轻哨长乐滋滋的,一脸喜气。连忙起身给牟师爷敬烟冲茶水,气氛也不那么拘束了。
    “听郭老板说,小哥子未来的媳妇长得漂亮,人也贤惠,小哥子你又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当了哨官,将来定会大有出息,真正是朗才女貌,金童玉女一对。”
    “谢谢老辈夸奖。”年轻哨长连声道谢。
    牟师爷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从身边摸出个五两的银锭,递过去,又望着陪在一边的郭老板说:“我今日来邓井关办点事,顺便府上拜望,就赶上了这等喜事。又得以结识了贵贤侄,看来也是缘份。这是一点礼金,不成敬意,望赏光收下。”
    眼见牟师爷送如此重的厚礼,郭老板和他当哨长的侄儿都很出意外,不觉将牟师爷视作大财神对待,客气恭敬万分。看时机气氛差不多了,牟师爷才将话题绕到正事上,说:
    “听你叔叔说,你当绿营军,原先本是在筠连一带驻防,近日却开到了兜山关地界,是不是这一带要打什么仗?”
    看年轻哨长有些迟疑,牟师爷解释说:“你叔叔知道,我一向在自流井地面上跑点生意。近日进了一批货,想运往自流井,就怕万一真打起仗来,货物受损。若真是最近要开仗,我这批货就暂时不进,生意放一放。但就怕情况不实,仗也没打,我生意也没做成,耽误了机会。”
    “倒也不是立即要打什么仗。”年轻人想了想说,“我听营里有位千总说的,主要是来此驻扎防范。”
    “驻扎防范?”牟师爷故意不信,说:“自流井那一带,最近又没有大的匪患,好像也无什么暴民异动,地方倒还安定,要你们绿营这帮大队人马来防范什么?也真是怪事。”
    郭家侄儿搔了搔头皮,终于说:“听营里的长官说,好像说是防范地方团练起事。”
    “防地方团练?”牟师爷心里一惊,当然更想再探个究竟,说,“真会有这等事?”
    “我也不太清楚,”郭家侄儿说,“那天晚上,我有事到把总房里去,正好营里那位千总爷在和他喝酒,我在那里陪了会。就听把总爷问千总爷,这次开拔是否真要剿匪?千总爷说,也不一定,先是防范着点,那帮子团练若真是起事造反,也就成了匪,那就要剿。咱绿营出动去,也就真是要开仗剿匪了。还听千总爷说,自流井地面上,这些团练,都是盐商趁朝廷要搞团练之机办起来的。那些盐商财大气粗,听说发的饷和有些武器装备,比咱绿营的还强,就有点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在地方上为所欲为。这次在自流井,不单把设在盐场的官府厘局砸了,地方官去捉人,盐商竟要拉起团练造事,扬言公开造反,真正是无法无天。”
    郭家侄儿竭力回忆,时断时续讲了这些话。牟师爷至此终于弄清楚了,这番绿营调动,的确完全是针对王朗云为代表的王家来的。可是王朗云现已押于狱中,并未有让手下民团武装,插手介入水厘局事端的打算,更何来“起事造反”之说?会不会是王坨心里不服气,私下有什么动作安排,让官方侦知?再就是,陕商陈兴甲那边故意设计做出的陷害。
    这一想,牟师爷坐不住了,必须赶快回县城,将情况通报狱中的王朗云,设法应对。正好这时相亲的女方人等也来了。
    那姑娘十七八岁,果然长得又标致又清纯,一副小家碧玉模样。见到生人又是低头红脸,又是手脚无措,很让人怜爱。郭家侄子也欢喜得不知东南西北,又敬茶,又是装烟,又递糖果,一家人忙个手忙脚乱。
    牟师爷自己已将消息打听确实,呆下去也不方便,就起身要走,郭家叔侄俩竭力留客午饭。牟师爷就推说自己还有事要办,趁机告辞而去。
    到了街口,顾不得吃午饭,打了乘快轿就直奔县城,向县狱二监中的王朗云回报。
    牟师爷从邓井关带来的消息,证实了王朗云昨日里得知消息后的判断。事不宜迟,他思索片刻,在手绢上写下那六个字,让牟师爷紧急送回自流井。
    牟师爷进屋时,已感觉室内气氛非比寻常。进了大安寨,也听人说起今天发生陈兴甲等陕帮霸井封账之事,他更感到情况紧急。自己要传递的王朗云狱中指示,此刻更是非同小可,所以急急赶过来。
    当然,二夫人、三老爷,包括王坨,见到王朗云亲书的“不惹事,和为贵”的六字方针,一切难事似乎迎刃而解。王坨也不再吵闹要去打人闹事。
    几个人心绪复归平静后,就着手考虑各项应急措施。在二夫人、牟师爷议计之下,没多久就议出个具体应变方案:凡与陕商合凿的各井口,合煎的各盐灶,以至枧、号等,都一概按兵不动,接受现状。被陕商强行接管之井灶、被封存之帐房,亦都不管他,只是派人暗中监视计数,待日后再作细算。
    一句话,陈兴甲陕商这些人,要怎么闹,要怎么搞,一切由他,不与之硬斗硬拼。同时,将各井灶发生的事情,详细备案,紧急分报自流井分县及富顺县衙,请求官方出面,秉公调解执法。总之,一切以不激化冲突,不扩大事态发展,不危及王家祖业根本为要。
    安排已定,各人正欲分头行动,门外又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众人一看,正是外出云游拜友,约有一个月未归的“孙跛子”。见到“孙跛子”,王家上下都很高兴。
    “孙跛子”的突然归来,以及其后施展的举措,也让这场已经剑拔弩张,已经开场的 “川陕盐商之斗”多了些故事,也寻到了根本转机。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8: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8、二夫人向牟、孙二人“托孤”

    议完事,已至午饭时间,二夫人特留牟师爷和“孙跛子”在寨上吃过午饭再下山。说是寨子上已开有餐馆酒店多家,有家馆子的土竹笋烧鸡和粉丝羊肉两样菜,做得不错。店里的豆花整法和蘸碟也很正宗,比富顺豆花毫不逊色,可以尝一尝。店中卖的酒,都是隆昌泸县那边过来的原度高粱酒,口感极纯正。这种酒,自流井市街的酒馆饭店中难见。
    一听有如此好酒好菜,“孙跛子”嘴巴里口水直冒。他外出云游,居无定所,食无定餐,随遇而安而已,美酒佳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尤其是他祖籍四川,家族多有川人饮食习惯,定居自流井后,对川南一带麻辣味重的菜品情有独钟。外出云游这些日子,菜品少麻辣,咸味亦不重,让他很渴望来几盘又麻又辣的自流井正宗菜品,美美过一把瘾。所以一听二夫人留饭,便答应下来。
    牟师爷常陪东家王朗云吃饭,况且他久跑江湖,也是随遇而安习性惯了,对二夫人今天的留饭,也一口承应留下。
    午饭是在寨上王家豪宅的客厅里摆的,除了王家私人厨子的几样拿手菜外,专门让家人去了寨上那家新开张不久的饭馆,端来了两大盘特色菜品,土竹笋子烧鸡,以及粉丝羊肉,另有几大碗豆花。尤其是粉丝羊肉,加上了鲜红切碎的辣椒片和青葱,热气扑面,香味诱人,一看就令人食欲大开。豆花是正宗石磨豆花,蘸水也是家常香辣酱调配的,味道很特别。
    又抱来一小坛店家供应的“古佛高梁酒”,口感亦醇厚。
    二夫人是女流之辈,又是当家人,不方便陪餐,这顿午饭,就由三老爷出面,带着王坨、王琢两个晚辈作陪。一餐午饭吃得“孙跛子”大感痛快,牟师爷亦很尽兴。
    餐毕,正起身离座,内室丫环春兰过来说,二夫人已有话,让孙先生和牟师爷用完餐后,去花厅小坐叙茶。
    孙跛子和牟师爷随春兰一道,来到内室一侧的一间茶室。落座后,早有底下人来献茶敬烟,又摆上一盆炭火取暖。稍倾,二夫人从内室进来,春兰伺候一侧。稍似寒喧,二夫人望春兰发话说:
    “我有些事要与孙先生、牟师爷商量。你外室候着去罢,有事我会唤你。”
    春兰应声而退,出门时,又将房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二夫人和牟、孙二人。“孙跛子”酒喝得高兴,于王家来说,算是外客,牟师爷久处王家,对王朗云和二夫人多有了解,他敏锐地感到,二夫人今日这番举动,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二夫人肯定是有些紧要之话,要对他和孙先生单独说。
    果然,待两人坐定,牟师爷刚喝上两口茶,“孙跛子”一袋水烟也才抽上几口,二夫人突然起身离座,上前来,走到坐于客位的“孙跛子”面前,先是恭敬施礼,然后当头一拜,口里说:
    “孙先生,今日冒昧将先生请到这内室来,是有要事相托,请先生先受我一拜!”
    二夫人此番举动,“孙跛子”完全没有料到。他“啊呀”一声,连忙放下水烟袋,起身望二夫人躬身回礼,一边口里说:
    “婶子,你这是折杀我了!有事你尽管吩咐就是,何须如此?万万使不得,使不得!我孙某实在是受用不起。”
    说着,要把二夫人依旧扶坐在椅子上。没想,二夫人并不坐下,却又望牟师爷那边走过去,牟师爷见事不对,赶忙要起身,二夫人却将其按坐在椅子上,依旧恭敬施礼一番,然后也是当头一拜,口里说:
    “牟师爷虽不是外人,但眼下危难时刻,师爷受命危难,忠心耿耿,为王家各事往返奔波于县城井场,尤其是照顾县狱中的夫君,不至过分受苦。又传递消息于里外,师爷作用关键,功不可没。师爷这里也受我一拜。”
    牟师爷自是赶忙回礼,连称受用不起,又与孙跛子一起,将二夫人扶至座位上安坐下来。
    听两人这样说,二夫人喝了两口茶,定定神,才缓缓说道:
    “今日里,特地把两位请到这里来,确实有些心底之话,要对两位陈说一番。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在自己心里也搁了好些日子,一则孙先生外出未归,二则牟师爷常留县城,难得有这种三人碰面的机会。此番说出来,虽说是妇道之言,难免让人见笑,但能让两位明白我的心思就好。不过,我也一直多有迟疑,不知有些话当说不当说?”
    “主母但说无妨。”牟师爷赶紧说。
    “孙跛子”也说:“这里也没有外人,婶子有什么话,只管说去。”
    听两人如此说,二夫人大觉安心,就开口诉说道:
    “王家此番变故,真正是百年难遇。夫君又囚于县狱中,景况可虑,生死难卜。我一个妇道人家,圣贤书读得少,也没什么本事,要挑起这副家业担子,实在是勉为其难。眼下,官府办案,催逼甚紧,结果如何定案,还是未定之天。而井场陕商一直觑觎王家祖业,千方百计设套,想趁机夺王家之产。今日里幸得牟师爷赶到,及时带回夫君之言,才没中陈癞子诡计。真是老天保佑,万幸得很。不过——”
    二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稳了稳心绪,接下去又说:
    “孙先生云游刚回来,井上情形,怕还不是知晓太多,牟师爷一直亲历此间,想是对局势都了然于心。眼下情形,真是愁煞人也,一是官府逼案甚紧,二是陕商陈兴甲等又无风起浪,设陷阱布套,左右夹攻,对准我王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才疏识浅,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二夫人明显露戚色。在两人注目下,她起身往内室一唤,将已守候在内的独子王琢叫出来。让之与孙跛子和牟师爷请安问候后,安坐于侧之后,才继续说道:
    “近日听得传言,说是官府有意要将夫君王朗云解省,甚至押解京师。这消息不知是否是真?若真是如此,夫君前去肯定是凶多吉少。既便不至一去不返,但平安返家的时日,也是很为遥远,且吉凶难测。倘如此,长久留我孤儿寡母在这家里,以我之本事能耐,只怕是难支撑起如此大个家业,更何以解夫君及家族之大难于当今?”
    话说到此处,二夫人差点下泪。她竭力稳住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这才转入了正题,望着孙跛子和牟师爷说:
    “眼下,文师爷长驻在省城,陆先生赴京未归。在井场这边,能助我王家谋策应变,对付危局的,也只有孙先生和牟师爷两位了。倘局势恶化,我王家再遇什么不测之祸,万望孙先生和牟师爷两位,看在夫君王朗云与两位多年交往的名下,能鼎力扶助我王家化解危局,渡过难关。乃至将夫君解救归家,再振家业。这里,请孙先生和牟师爷一定要再受我与小侄王琢一拜。”
    口里一边说,一边起身拉起身边的王琢,一起向孙跛子和牟师爷施礼下拜。王琢虽有些不情愿,但一是碍于母亲这面子,二是他本身也一向敬重孙跛子的学问,牟师爷对王家的忠心,以及那一肚子三教九流的歪点子歪主意,所以也是端端正正,分别望两人打躬叩问一番。
    二夫人此举大出两人意外,这明显带有“托孤”意味。孙跛子和牟师爷就此心内也很感不安。两人赶忙起身回拜施礼不说,牟师爷口里连说:
    “牟某何才何德,敢受主母及少东家如此大礼?四爷与主母对牟某有知遇之恩,一向厚待如此,牟某虽百死不足以报。今四爷受难,王家临危,为主母及小东家解难,正是我等当尽之责。主母有话尽管吩咐,牟某哪怕九死一生,肝脑涂地,也要努力去办,主母不必挂忧。”
    孙跛子亦说道:
    “孙某受惠朗翁日久,未及报答。眼下王家有难,正是报恩之时,为朗翁一点事情谋划奔走是应该的。夫人有话有事,直言吩咐就是,不必多虑。”
    听两人这一番表白,二夫人方觉坦然下来,脸上亦归于平日里那番沉静庄重神色。在王琢借故退下后,二夫人又与牟孙二人在屋里,仔细分析商议了眼下局势及一些应对方略,才安排轿子将两人送下山。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9、孙跛子牟师爷密议破局之策

    轿子下了大安寨后,牟师爷看时辰尚早,本想是连夜赶回富顺县城的,他想尽快将眼下自流井这边的最新情形,以及家族得到他的“六字指令”后当前的应对举措,通报给狱中的王朗云,让其心中有数。
    两台轿子一前一后进入市街,穿街走巷,过了正街、新街,行至名叫“三倒拐”的叉路路口。下坡去就是过釜溪河的“下桥”桥头,走在前面的孙跛子突然停下轿子,在路口招呼牟师爷。
    牟师爷亦让轿夫停下轿子,两人在路边隔轿打话。
    孙跛子问:“牟兄,你是打算这就往县城赶去?”
    牟师爷说:“正是,想连夜赶路,明早上午时分可抵县上,那边还许多事须打理。”
    孙跛子说:“又不是赶考,早一日晚一日,往县城都差不多。不如我俩找个地方喝茶去,晚上我请你喝酒。住宿一夜,你明日一早动身,轿子走快点,天黑不到也抵达县上了,如何?”
    牟师爷见此光景,料想孙跛子是有些话要同他细说,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于是,两台轿子,一前一后过了“下桥”,却没有顺官道上坡,往汇柴口坡顶走,而是拐了一个弯,一路往“炎帝宫”而去。
    在“炎帝宫”大门口,牟师爷将轿子打发,赏了轿夫几个铜钱,随孙跛子进了茶园。茶园老板及众茶客见是孙跛子和牟师爷,不免投来惊诧目光。茶老板亦赶忙过来问候招呼。
    孙跛子举眼四望,略作思索,吩咐说:“外面河风太大,久坐已不相宜,不如你给我送一壶好水,两碗盖碗香茗,到庙里来。我等于庙中寻个可以避风的好处所罢了。”
    说完,领牟师爷进了“炎帝宫”。孙跛子和庙中“炎帝会”人等极熟。一个当值的会首当即安排了一间可以喝茶议事的清静屋子,茶馆也很快将茶水送到,掩门而去。
    牟师爷不常到这“炎帝宫”茶园走动,揭开茶碗品呷了一口热茶,果然是难得的好茶好水,不禁开口赞道:“好茶,亦好水,怪不得孙先生常来此处喝茶,这茶水品位,在自流井怕是难寻第二家。”又说,“坊间常说,山间乡野之寺庙酒好喝,其实,寺庙茶配寺庙水,才是真正的上等品味。”
    孙跛子见牟师爷说得有趣,也笑声应和。两人喝着茶说了一阵闲话,孙跛子才将话题引到正事上,说起今日大安寨上,二夫人对他和牟师爷那番“托孤之举”,有些感慨地说:
    “华夏千年,泱泱大国,自古是礼仪之邦,国人多以脸面为重。尤其是士子豪商,富贵人家,又尤其是女流之辈。今日二夫人肯如此放下脸面,与我等二人曲意下拜,并当面托孤,此说明王家确实已至万分危难险境,二夫人为救王家大难,不得以而为之。”
    孙跛子脸上带着于他不常见的动容之情,望坐在对面的牟师爷说道:
    “牟兄,小弟一向也认为,君子受人之托,亦如古人所说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二夫人既将此大任托于你我,此刻,孙某更有临危受命之感,你我倒也是真该设想点什么好主意出来,解王家眼下之危难才好。这也是我将老兄留下来,住一夜再走的初衷。至于作东请牟兄喝酒不喝酒,那倒在其次。不如牟兄有何高见?”
    孙跛子这番话,多少有点出牟师爷意外,这不仅是真正的肺腑之言,而且流露出的,是真心助王家脱险脱难的真情,更显其古道热肠,侠义之心。
    在牟师爷看来,孙跛子的身份,多少还与自己不尽相同。自己多年为王家干事,多少也算王家的人,为东家谋计尽力,当是份内之事。而孙跛子却不同,他可以说是局外之人,如俗话所说,站得拢,也走得开。如今肯如此尽力为王家谋划设法,实是难得。
    这样一想,牟师爷就点头应道:
    “孙先生所言极是。牟某虽未读多少圣贤之书,但也知自古以来,凡君子贤人,就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眼下王家大难,可以说,是到了生死存亡要害关头。东家王四大人现押于县狱中,王家群龙无首,与陕商对阵起来,难免势孤。主母将重任受托于你我,我等自当尽全力以助之。不然,真有愧了王家上下。”
    喝下口茶,牟师爷又带点说笑口气对孙跛子说:
    “孙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反正我明日才返县城,无论如何,哪怕夜间不睡觉,总得把主意给想出来。至于作东请喝酒,那应当是我来作东。不管此番在这炎帝宫主意想得出想不出,今日晚间,我俩上‘鹤鸣酒楼'喝酒去。只可惜那里的‘蒸牛头'、‘蒸羊头',要早一日预订,不然,大冷天的,你我来个‘清蒸羊头'下酒,那才叫个爽!”
    牟师爷这一说,孙跛子给说得笑了起来,也似给惹动了酒瘾食欲,连忙回应说:“这个天气,吃一回蒸羊头佐酒,那倒真是番快活享用,‘鹤鸣酒楼'的全品蒸羊头、蒸牛头,闻说是做得出色,可惜一直未曾真正领略,哪日闲了,真该去登门细细享用一番才好。”
    “这倒不知,孙先生未曾尝过全品蒸羊头,待眼下事情大致有个头绪,孙先生,我作东请你,再带上一瓶醇美好酒,我俩喝它半天一天都无妨。”
    一番闲话说完,两人才说正事。结合各方消息,牟孙两人分析眼下局势,最后得出结论,王家目前处于官府侦案,及陕商发难的两面夹攻下,按兵家所言,处于腹背受敌之态势。不过,相比之下,官府侦案办案,虽说危险最大,却是“远忧”,目前还没到危及王家根本的程度。而陕商的集体发难,毁约霸井,试图进一步挑起事端,是想借机侵占王家祖产祖业,且其势头很猛,是为“近忧”。
    “近忧”于王家来说,是眼下迫近的危险,最为现实,也最是恼人,必须认真对付。况且,官府侦案那份“远忧”,着力点还在省城京城。省城有文子庶在周旋,京城有陆子宛在奔波,且一切还在未定之天,牟孙二人都插不上多少手。眼下只有对付陈兴甲为首的陕商发难,才应是牟孙二人着力的地方。
    如此一分析,牟孙二人的任务也就明确起来,那就是,如何尽一切努力,迎击陈兴甲为首的在井陕商。或是打乱其布局,止住其眼下这番来势汹汹的挑衅;或是干脆以牙还牙,设个局,做个套,让其入局落套,自顾不暇,阴谋破产。
    “陈兴甲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是恶人之为。且其心不正,该想个什么法子,收拾他一下才好。”牟师爷说。
    “我来井时间不长,却多次听人说过,此人一贯心术不正,待人也刻薄。”孙跛子最恼恨的是,当年邓秀才病亡,陈兴甲在其中起主要作用,所以收拾陈兴甲为邓芝兰一报夺父之仇,一直是他心底之思。“此番事情起端,陈某更是居心不良,尤为可恨。”
    “恶人该有恶报,自古如此。”牟师爷说,“最好也让他得不偿失,到头来也是枉花心思钱财,一切皆空。只是这主意须妙,让他防不胜防,除了认输,无路可走。”
    “我也是如此想。”孙跛子点点头说,“陈兴甲不比县丞胡某,不宜用釜底抽薪之计,况且,他用的是陕帮自家力量,也无法釜底抽薪。”
    喝茶沉吟一阵,孙跛子又说:
    “兵法上‘三十六计'之第一计,为‘围魏救赵',这是我孙家先祖孙滨,于春秋战国时所发明,历代为兵家所推崇借用,都是公认天下第一等的好计。下午从大安寨下山,一路上,我都在想用此‘围魏救赵'之计对付陈兴甲等陕帮,最为合适。此计用得好,既阻了陈家陕帮发难诡计,也解了朗翁王家之难。”
    孙跛子皱着眉头对牟师爷直言相告:“可是,我思谋了多时,却始终没寻到此计最关键之所在,那就是拿什么手段,借用什么力量,去围陕帮那个‘魏',又用什么手段来救王家这个‘赵'?这正是恼人之处。”
    牟师爷没读过“三十六计”,这类兵法之书,但从古戏及说书中,也还是知道“围魏救赵”,是“三十六计”中的第一等好计,也很领悟其中妙处。如今见孙跛子对此作难,他亦深有同感。
    一时,两人难在那里,都只是闷头喝茶,不再说话,牟师爷喝了两口茶,起身离座,走到窗前,举眼望窗外打望。对面楼下,是“炎帝会”处理会上日常事务的处所。正有几位不知哪个井灶上的盐工,办理了一些会上事情,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块灰白色帕布包在头上,说笑着走往“炎帝宫”大门口。
    望着这几个盐工的背影,牟师爷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心有所悟,想道:“这炎帝会的数千盐工,不是现成可借用的力量?”
    如此一想,牟师爷叫出声来:“有了!孙先生,真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找自来。此正是现在可借用的力量!”
    孙跛子从深思中惊醒过来,望着已经一脸喜色的牟师爷,一时没回过神来。
    牟师爷回到座位坐下,望孙跛子道:“孙先生,闻听你一向与炎帝会主事人交往甚好,如今正可以借用这炎帝会的力量,向陕帮发难。你想,听说炎帝会入会的各色盐工,就有数千之多,真正闹起事来,那陈癞子一帮陕商,会有好一番招架的,定是一场好戏。”
    孙跛子听牟师爷这样一说,认真思索一番,也是豁然开朗。如同那日,在珍珠寺祠堂谋得对付胡县丞的“釜底抽薪”之计一样,他一当想出点头绪来后,亦又是拍手,又是狂笑不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两人又坐下来商议了一些具体细节和几步安排。其时天色渐晚,牟师爷提议去灯杆坝吃火锅羊肉汤,而且可以边吃边议,谈得细致一些。不过,一定要他来作东。孙跛子心绪高兴,竟是不再推辞,爽快答应下来。两人出门,招手叫了两乘轿子,往灯杆坝一路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全景式再现晚清到民国著名盐商家族的财富故事,用文字描绘当年自流井繁华独特之“清明上河图”。本土原创长篇小说:《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作者: 危楼闲客
    第一部 王家大祠堂
    第十九章 巧破危局

    1、陕西盐商爱吃自流井的“鸡婆头”

    冬天的天气亮得晚,加上这天是个似乎欲雨未雨的阴沉日子,已经是差不多八点钟了,八店街及正街那一带,还是黑沉沉、灰蒙蒙的一片,几盏油壶街灯要熄不熄的样子。
    一般来说,自流井市区正街、新街、八店街、三圣桥这些商铺和街店开门做生意,大都要等到九点钟光景。几家字号大点的盐号、钱庄、银楼、当铺,开门的时辰还要迟。
    此刻,“裕昌美”二楼上那间装饰豪华、陈设讲究的大客室里,陈兴甲正躺在那张特别制作的雕花大床上,边抽烟、边养神。房门紧闭,一盆炭火尚有余温,室内温度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更让人体味得到那种似睡非睡,欲醒未醒又有点飘然欲仙的朦胧滋味。这是喜欢抽两口大烟的人,才会有过的一种特殊体验。
    陈兴甲本来并不抽大烟,这是他陈家起码三代祖宗以上立的规矩,一代传之一代,家训是“不参赌,不沾毒”。因为这两者都可能败家,以至家破人亡。父亲过世,“裕昌美”以及“恒裕”钱庄这庞大的祖业,由他做了老板后,当初这两条规矩倒也遵守得好。不过,后来谈生意招待客人,应酬多了,待客之余,有客人邀请,自己禁不住也试上两口。渐渐地,也就体会到躺在烟床上,烧泡子抽大烟,云里雾里,似睡非睡,似仙非仙的乐趣来了。这一上身,烟瘾似乎就戒不掉了。
    室外木楼板过道上,不断响起“裕昌美”诸多店员、掌柜来去匆匆的脚步声。这是盐号大小“邱二”,每天早晨为一天开业,在作各种各样的准备。陈兴甲放下烟枪,舒舒服服打了两个呵欠。早上这趟烟瘾过得差不多了,人的精神一来,脑子就开始转动想事。
    陈兴甲又舒服伸了个懒腰,嘴里很响亮地打了两个喷嚏,浑身一下子清爽多了,侧起身子,端过茶几上的一把紫砂壶,咕噜咕噜连喝几口。
    陈兴甲虽来川日久,却不喜欢川人那种“盖碗茶”喝法,而是喜欢用正宗宜兴紫砂壶泡茶喝。这也是他祖辈传下来的习惯。每天清早还未起床,服侍他起居的跟班“四娃子”,就给他泡上一壶“龙井”或是“蒙顶香片”。陈兴甲醒来或是烟瘾过足,想喝茶时,茶水温度正宜上口,又是头开,茶香四溢,沁人心脾。这以后,无论是在帐房议事,还是待客谈生意,陈兴甲总抱着这个紫砂茶壶,时不时喝上一口。茶味喝得淡了,让“四娃子”拿去重沏一壶。陈兴甲记事起,他爷爷、他父亲,都是如此,每天时时刻刻捧着个紫砂茶壶不离手。
    紫砂荣壶初沏的“蒙顶香片”喝过,陈兴甲很觉惬意,脑子思绪也活跃起来。这一想,又想到与井上巨富王朗云家族的争斗事情来。自己精心谋策,准备充分,近来向对方连出几招,都是狠手。且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套子,王家一旦中招,钻了进去,就等于入了套,无法破解。只能越钻越深,越套越紧,最后套死套毙,亡于非命。
    “王家怎么会没有动静呢?”放下紫砂茶壶,陈兴甲脑子里闷闷地想。这些天来,陈兴甲连发狠着,王家却是按兵不动,不接招,这让陈兴甲好生不解。
    “王家按兵不动,是否发现了其中圈套?”
    按说,王家现在家中只剩孤儿寡母,是最软最弱时候,王朗云在狱,家中顿失“主心骨”,群龙无首。手下智囊心腹人等,“两大高参”中,“陆麻子”去了京城,“孙跛子”外出云游未归。“两大师爷”,文子庶忙于省城的应付,仅牟师爷在县衙井上两头跑。牟师爷虽说肚皮滥,鬼点子多,但其不是运筹帷幄的决策型智囊,谋划不出什么奇计良谋,不足为虑。
    “莫非,王家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一想,陈兴甲心里焦燥起来,再躺不下去了。他翻身坐起,张口就喊跟班“四娃子”。
    “四娃子”应声推门而入,恭顺请了个安,问:“二爷,你这就起身了,是打水洗脸?还是早些准备吃食?”
    “四娃子”年龄仅十六、七岁光景,地道的陕人身胚,比川人高出一截,不过人却乖巧伶俐,机灵善言。他是陈兴甲家乡本家远房外侄,排行在四,人称“四娃子”。随陈兴甲十二岁来井场,做了贴心跟班,平时把陈兴甲伺候得巴适周到,很讨其喜欢。
    “把洗脸漱口水打过,就往灯杆坝那家卖‘鸡婆头’的老店,煮碗‘鸡婆头’来”,陈兴甲吩咐四娃子,“对店家说,是我吃的,麻辣味不要太重,可加放些陈醋。”
    “四娃子”连连应声出门,端来一盆放好洗脸毛巾的热水,再给紫砂茶壶里加了些鲜开水,才说:“二爷,你自个先洗脸漱口,喝点茶水,我去灯杆坝买鸡婆头,去去就来。”
    陈兴甲虽来川日久,还保留着陕西人喜面食,不大喜米饭的习性。尤爱的吃食,是西安的“羊肉泡馍”,和山西、陕西那一带风行的“刀削面”。
    川南民间风俗,吃羊肉,要么是生煎或红烧,要么是熬炖成汤。不过,当地“羊肉汤”的吃法,如前文已述,作料、火功却极考究,决没有熬炖成汤后,再将羊肉与胡乱切成块的面饼(即陕西地方所谓的“馍”),一起再下锅脍煮的吃法。在精细的四川人看来,那是不甚讲究的吃法,尤其上等人家很为不屑。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四川名小吃满天下开花,“羊肉泡馍”之类在四川总难立足。不管在省城成都,还是在自流井,想吃羊肉泡馍自是比登天还难。街店市面上寻不到,陈兴甲自己找私人厨子也做过几回,却总嫌品味不地道,自此也只好作罢。
    至于“刀削面”,在四川各地包括省城,有些僻街小巷,那些所谓的“苍蝇馆子”中,也偶尔见有“刀削面”的招牌。不过,那副架势和口味,确实难登大雅之堂。别的不说,与同为面食的,“四川担担面”、“盐都担担面”之类就没法相比。
    所以当年繁华的自流井街店中,也就没有“刀削面”的地位。
    不过,在川内尤其是川南一带,一些面馆街店,以及民间百姓中,也有一种类似“刀削面”的吃食。那就是俗称的“鸡婆头”,文雅的叫法,又称“铺盖面”。一样是用面粉加清水,揉捏和毕,略似发酵,即可扯起下锅。与“刀削面”厨师顶在头上用刀削入锅中不同的是,“鸡婆头”是用手将面块压平,再陆续扯薄,直薄到巴掌大小犹如一张纸状模样,才丢入沸腾的面锅,数分钟即熟后捞起入碗,放上佐料,即可食。由于其状成块,体积颇大,故有“铺盖面”之名。这种“鸡婆头”做法吃法,都与“刀削面”类似,在自流井吃不上“刀削面”,陈兴甲就爱上了“鸡婆头”。不管早餐还是正餐,一碗“鸡婆头”,比什么吃食都中陈大老板的意。为此,陈兴甲很被一些川籍盐商私下笑话,认为那是“下力人的饮食”。并在“陈癞子”之外,又赠送他一个“陈鸡婆头”的雅名。有时甚至当面戏谑他,他也并不恼。
    “四娃子”办理利索,没多大功夫就用掌盘端来一大海碗热气腾腾,刚起锅的“鸡婆头”,盘中还有一小碟陈兴甲爱吃的“跳水泡菜”——切成小块的酸萝卜皮伴辣子油。
    这种“跳水泡菜”,又称“洗澡泡菜”,百十年来一直到现代社会,在成都及川南一代的餐桌上都很受欢迎,且风行一时。其做法极为简单,即将所泡之菜,如红白萝卜(白萝卜皮尤佳)、豇豆、鲜姜乃至青笋、黄瓜、苦瓜等,切成大小厚薄皆宜的小块。头天晚上,置于盐水中,泡制一晚,第二天早上即捞起来佐食。其泡浸盐水的时间短,犹如“跳水即起”,又如人入水洗了一澡,故称“跳水泡菜”或“洗澡泡菜”。
    这种“跳水泡菜”的特色,在于在盐水腌泡时间不长,故保持着新鲜蔬菜的鲜嫩与生香,且咸淡合适,咬入口中,生脆爽口,清香溢嘴。再浇上川人所喜的熟油辣椒,正是佐饭之佳品。陈兴甲入川日久,也喜上了这种“跳水泡菜”,吃“鸡婆头”,必有一小碟佐餐。
    虽贵为富商大老板,陈兴甲胃口一直不错,一大海碗“鸡婆头”,其间还埋有两块油炸酥肉(这种“鸡婆头”分荤素两种,价格也不同。荤的则在汤碗中加上两大块油炸酥肉,比素“鸡婆头”多花一文铜钱),吃得陈兴甲心满意足,连那碟“跳水泡菜”也全扫光了。真是个胃饱肚圆,身上微微冒汗。那份感觉特别好,刚才闷闷不乐的心绪也大有改善。
    “四娃子”收拾了碗筷,又端来饭后的漱口水,让陈兴甲漱口,清洁口腔。看陈兴甲心情好了点,才试探着说:“‘泰丰’银号的赵老板,刚来店里,正在楼下小客厅吃烟喝茶。二爷,是下楼去会他,还是领他上楼来?”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4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陈兴甲听赵安清早来访,知道有事,想了想说:“你领赵老板上楼来。”
    “四娃子”应声下楼,不一会,就将“泰丰”银号老板赵安领进门来。赵安身着青色绸面团花棉袍,外套一件狐皮背心,头戴青缎瓜皮软帽,左右手肉头肥厚的手指上,各有一枚硕大无比的金戒指,一副豪绅打扮。身后跟着一个捧着一把银烟袋的小跟班肖玉。
    这肖玉只有十四五岁年龄,长得眉清目秀,聪慧机灵。他原是个孤儿,父母双亡,被人收养,赵安有次看到,喜欢其长相乖巧,就收留做了随身跟班。不过,坊间有人私底下说,这肖玉,明的是跟班,暗地里却是赵安的“娈童”。这话自然也传到赵安耳中,但赵安却不管外间议论,依旧我行我素,整天让肖玉跟着,形影不离。
    “这小子会享福,完全不像他老子。”陈兴甲看赵安这副样子,心里不免拿眼前这个“富二代”,同老一辈作比较,又多几分感慨。
    赵安在铺着厚厚丝绒坐垫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接过“四娃子”送上来的盖碗茶,打开盖子,用碗盖划着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让其尽快搅拌出味,却并不喝。
    放下杯子,才望着陈兴甲说:“灯杆坝丝绸庄李老三,昨晚来我店里闲坐喝茶,摆谈中透出一个关于县狱中王家老四的消息。我想这消息,对二爷眼下谋划的事可能有用,就一早赶过来转告二爷。”
    陈兴甲一听是王朗云信息,立即来了精神,不管有用无用,先听来,放在脑子中为好。
    赵安看陈兴甲有兴趣,才端起茶碗喝口茶,一五一十说起来。
    “李老三前天去了趟富顺县城。他动身之前,我就特别关照过他,趁他侄儿在县衙跑得熟,消息灵通,就托他多打听点王朗云的消息。包括狱中情形,是否与外界通有联系,以至知县陆大人对此案的态度等,一并在内,越多越好。”
    陈兴甲很赞同地点头,投来赏识的眼光,并期待着赵小老板的下文。
    可说到这里,赵安故意停顿下来,回头望了跟班肖玉。肖玉会意,赶忙将已装上烟丝的银烟袋送到赵安手上,又转身递过来已点燃的纸捻子。赵安拿架拿势,让小跟班伺候着,很惬意地抽了几口烟。陈兴甲一直拿眼望着他,急急等着他的下文,他也不管,直到架子拿够了,烟也抽足了,才又开口说道:
    “李老三的侄儿说,王朗云入狱后,王家让师爷牟某坐镇县城,不惜重金疏通关节。”
    说到这里,赵安又故意停顿下来,揭开茶碗盖,呷了口茶,又才继续说下去:“这牟某手段果然厉害,眼下把县衙上下基本给买通了。尤其是那个人称‘李歪嘴’的刑名师爷,和县衙大小捕头,乃至狱卒,都经牟某的手,为王家暗通消息。听说牟某化装成狱卒,还混进过二监卡房,探望过王老四一回,请示家中各项事宜,真是胆大妄为,视国法为儿戏!”。
    “这些事,陆大人知道吗?”陈兴甲问。
    “陆大人哪里会知道。”赵安撇撇嘴道,“县衙师爷里面,李歪嘴资格最老。刑名上的事情,许多时候,都是李歪嘴一手遮天。况且这次又是王朗云家的事,谁还敢插嘴多言?县衙上下,如今只有知县陆大人,还有他带来的文案黎师爷给瞒过了。”
    “怪不得。”陈兴甲暗自想道,王家到现在依然严守阵脚,枪法不乱,原来是狱中的王朗云一直在暗中控制指挥。
    赵安端起茶几上盖碗茶杯子,又呷了口茶,咂咂阔嘴唇,又继续道:
    “几天前,李老三侄儿从县衙书办那里,得到个最新消息,说是王老四从狱里带出来一个亲笔字条,是写在一块小手巾上的。上面写的,据称是王朗云对王家应付当前局面的指令,让师爷牟某即刻带回井上王家。张书办是听一个狱卒说的,那狱卒就是被牟某买通后,传字条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亲眼见过这字条。”
    “上面写些什么内容?”陈兴甲赶紧问。
    “就六个字。”赵安眨了眨眼睛,圆圆胖胖的娃娃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我背都把它背下来了。”
    “哪六个字?”陈兴甲全神贯注,大感兴趣。
    “那手巾上写的六个字是,”赵安眨着眼睛,像小时候上学堂,在老师的戒尺前背书的样子,拖长声调,一字一句:“‘不——惹——事,和——为——贵’。就这六个字。”
    “不惹事,和为贵。”陈兴甲重复了一遍,顿时明白了尽管这几天他连出狠招,王家却一直按兵不动不肯接招的真正原由。
    这件事想明白,陈兴甲自是感叹。王朗云虽是已被拘下狱,却终是老谋深算,手段老道。此番占尽天时地利,初交手两个回合,自己倒没找讨到半点便宜,真是怪事!
    这一想,他不免焦燥起来。心里一焦燥,身上就有些发热,他解开了身上狐皮袄子的两个衣扣,瞧了大床旁边正熊熊吐着火舌的火盆,似乎怪炭火烧得太旺,就不满地蹬了伺候一边的 “四娃子”一眼,没好气地说:“把炭火烧那么旺做什么?热得人身上都快冒汗了。”
    “四娃子”一听,赶紧过去将炭火之火头弄小点。陈兴甲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转念一想,当着赵安“赵二娃”的这种晚辈的面,也不能失了身份,就和缓了脸色,拿出长辈的身份语气,夸奖赵安几句:
    “赵安,你今天谈的这些消息确实紧要,这几年看来你是大有长进了,凡事肯动脑子,也渐有主见。”
    稍停,又说:“眼下这阵势,不是惹事不惹事的所在。关键处在于,这些年,王老四这种人,仗势自己财大气粗,行事太过,欺人太盛。弄得我等在川陕商,地盘尽失,眼看陕商几代人的心血,都最后要付之东流,我等是不甘心哪。不得不出此下策,与王家背水一战。我这样做,不是为陈家的利益,我是为在井陕商大家争利益,争地位!”
    这一番貌似大义凛然,慷慨激昂的话,听得赵安连连点头,心里确实也分不清陈兴甲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众多陕商争名夺利。看时候不早,想起自己银号上午还有几笔生意要谈,就向陈兴甲匆匆告辞,带跟班肖玉下楼而去。
    赵安一走,陈兴甲打发“四娃子”去忙其他事情,把个人关在室里踱步思考,以决定下一步举措。
    踱了几圈,陈兴甲阔大的嘴,突然哼了一声,嘴角也浮出几分冷笑,自言自语说:
    “你不想惹事,老子偏要向你惹事。”
    说了这些话,又走。走过几步,停下来,取过大床一侧的紫砂茶壶,放在嘴上喝了两口,却没放下,而是捧着紫砂壶又开始踱步。踱上两圈,又一番冷笑过后的自言自语:
    “和为贵,去你妈的‘和为贵’!你王老四现在才想‘和’,老子却偏不‘和’。现今这个架势,用陕西那边的话说,叫做‘死胡同里截驴——看你往哪里跑’!想你王朗云眼下困守县狱,坐以待毙,这时哪个肯跟你‘和’?鸡巴大哥才给你‘和’!”
    陈兴甲说到这里,禁不住狠狠骂了句川南一代民间盛行的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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