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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连载:《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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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4、牟师爷断定此人非“等闲之辈”
    眼下,黑衣游客将对联的来龙去脉,说得如此具体、细致,倒是很令牟师爷叹服。程二顺本是个“半瓶醋”,不过信口开河凑闹热而已,此时也不得不服,不再多言。
    没想到,凉亭内卖茶水果品那位老者,这时竟竖起大姆指走过来,对黑衣游客连声称赞,说:
    “这位官人说得对,客官真正是见多识广,知根知底。据老夫所知,此联正是来自昆明西山华亭寺。”
    卖茶水老人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特地向三人讲起了凉亭所刻对联的一番来历:
    “前些年镇上的孙员外出资修建这座凉亭时,让镇上教馆的私塾老师推荐一幅对联,刻于亭柱。私塾老师就荐了这一幅。当时,我专门求教过此联的出处。私塾王先生说是,此联原刻于昆明西山华亭寺弥勒佛像前,是本朝乾隆皇帝时,云南书法大家钱南园所作。私塾王老师当年游昆明华亭寺,见对联写得好,就抄下来带回四川了。这番情形,正和这位官人说的一模一样。”
    听老者这一说,牟师爷、程二顺两人都佩服之至。牟师爷对那人拱手施礼说:
    “客官如此见多识广,学问渊厚,小弟在此有礼,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也朝两人拱拱手,略施小礼,客气道:
    “本人其实才疏学浅,更谈不上什么学问。只不过刚从云南那边过来,正游过昆明西山华亭寺,见过这对联,略知一二而已。”
    这位黑衣游客只说自己姓李,至于名号及来历,则没有细说。
    牟师爷向来好交三教九流等辈,见此人来历神秘,谈吐不凡,就有心结识,主动语带诚恳地望对方说:
    “在下姓牟,老家就在这山下赵化镇东街。眼下在离富顺县城百十里的自流井,珍珠寺王家当差,若是日后哥子有机会到自流井,可到珍珠寺王家祠堂寻我。”
    说完又客气问明对方此行是否来游“金田寺”,若未有不便,可三人一起结伴同游,也多几分闹热和情趣。
    牟师爷仅说自己在珍珠寺王家当差,未明说是王家首席师爷,是虑及东家王朗云其时已声名远扬,不仅在四川,在云、贵、湘、鄂、黔至陕西,不管商场、官场,乃至江湖上,都名声赫赫。对方可能对自流井“王三畏堂”已有所闻,说自己是井上大盐商“王家师爷”,似有炫耀卖弄身份之嫌。
    不过,细心的牟师爷观察到,自己报称姓牟,又说在自流井珍珠寺王家当差时,对方轻轻“哦”了一声。虽没有进一步表示,但眉眼间透出的神色,像是已明白了他身份的样子。这倒让牟师爷好生奇怪。
    对于同游“金田寺”的邀请,对方略有迟疑,也概然应允。于是三人作别凉亭老者,循山路往“金田寺”一路上山。
    程二顺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多了一位走南闯北见识宽广的“外省客商”同行,他大感满意,游山逛寺的兴致又高了几分。一路上东说西问,从经历、出身,一直问到此行来川,又来富顺且来“金田寺”的目的,都问了。当然,也三句话不离本行,问了些昆明及邻近的云南昭通、下关一带,鞋子帽子的行情种种。
    李姓客商自是有问必答。不过牟师爷听得出来,他回答时,出言十分谨慎,多是寥寥数语,点到为止,并不多言。有些关键地方,竟是一语带过,让人捉摸不透。
    虽是江湖人士出于谨慎小心,出于自我保护,奉行“言不能多,多言必失”的惯常处世之道。但牟师爷明显感觉,这位深有陕西口音的黑衣男子,似乎是刻意在用一道屏障,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让外人不明虚实。
    三人行走不多时,已到了“金田寺”山门前。举眼看去,这寺庙果然有些气象,殿宇宽大庄重,依地势而建,布局颇宽阔。整个寺院多重布局,从山门望进去,透出几分神秘感和肃穆感,怪不得百余年来,世人总疑此寺庙为建文皇帝的隐居处所。
    进了山门,三人就停止闲扯,各人专心游览,逐殿看佛,兼及各殿堂匾额楹联碑刻石像等。走走停停,时分时合,个人落得个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牟师爷自来对寺庙兴致不大,对民间热衷的上香许愿,求神拜佛之类,心里也不大以为然。
    原来,牟师爷之本性,如同他投身跟随的东家王朗云一样,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只重此生,不重来世。只重人间现世,不重天堂地狱之类。而且,他比王朗云更进一步的是,只看重人生的现在,不太看重人生的将来。因此,他对那些将人生祸福,发财或长寿多子孙的种种梦想,寄托于朝庙里求神拜佛的想法和行为,觉得非常好笑。
    牟师爷在寺庙里随便走走看看,就算了事。他心里想的是,已到此一游,逛寺心愿已遂,就该找个地方坐下喝喝茶,歇歇气,自由自在看风光景物了。
    各处寻了一遭,牟师爷又想起一事,转到斋堂订了三个人的“斋饭”,才退回到山门口。
    只见寺院大门外恰在临江一面,一棵冠盖如伞的大黄桷树下,摆设有几张茶桌和木椅,正是供游客喝茶消闲的好去处。牟师爷走过去,望店家要了三碗盖茶碗,将凉亭上买的那大包吃食打开,个人慢慢吃零食,喝盖碗香茗,好不自在。
    太阳已渐当顶,真正是难得好天气。阳光落满寺院,将“金田寺”内外照得满眼金碧辉煌,落在人身上,更是周身如春日郊游般,又暖和又微带醉意。
    这地点,喝茶散心也正相宜,一道石栏临山崖而建,依栏远眺,沱江在青山峡谷里穿行而去。江面上,不时有一两只江船顺流南下,消失于远方青山碧水处。牟师爷虽是个缺少诗情的人,置身此情此景,也颇有心旷神怡之感。
    因为这天日子好,“金田寺”的游人香客,倒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进进出出,自有一番热闹景象。
    牟师爷正个人喝茶,吃零食看风景,又挂欠着县城里面的事情,心想自己走了这几日,县城里面以及狱中的东家王朗云,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不过转念又想,若真是有什么大事急事,王祥和二莽娃早会安排人到赵化来通知他。这在他来赵化之前是反复交待过的。正个人想着,突然在进出山门的游客中,牟师爷看到了一个熟人身影——县衙张捕头。
    倒让牟师爷感到奇怪的是,这天张捕头不是县衙差役捕快装扮,而是一身便服,一副小商人模样,让牟师爷差点没认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5、牟师爷义救“黑衣男子”
    “张捕头,快过来喝杯茶。”牟师爷起身喊住刚要转身进门的张捕头。
    张捕头听见有人喊,先是吃了一惊,后来看定是牟师爷,才收住步子走过来。
    “张捕头,今日也有闲心来逛金田寺呀。”牟师爷连忙招呼茶倌再送碗盖碗茶来,又招呼张坐下吃零食说闲话,“怎么换了便装,差点让我都没认出来。”
    张捕头却不肯落座,连连摆手,也谢绝喝茶,只说自己公事在身,不便奉陪。
    牟师爷与他熟惯了,心里奇怪,开口道:
    “这离城大老远的金田寺,会有什么急着的案子,要等你张大捕头亲自去办呀?”
    话说到此处,因熟惯了,不免说起了玩笑话:
    “是寺里的金菩萨银菩萨被盗?还是庙中老和尚骗奸了良家妇女?这么着急,连坐一会喝口茶都没功夫?”
    张捕头被牟师爷揶喻打趣这几句,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过,还是不肯落座,看牟师爷张嘴还想说什么,才俯身在牟师爷耳边低语道:
    “牟兄,小弟今日实在是重案在身,不敢坐的。这是省督连同叙州府转下来的会党谋反大案。我已带县衙兄弟在这金田寺蹲守两日了。”
    张捕头回头看了看四周,未见异常,才又继续耳语说:
    “县衙接省督密报,近日有会党首领从云南方向过来,将上金田寺一走,意图不详。县知陆大人,严令我带多名捕快在金田寺等候。刚才接山下眼线密报,此会党首领适才已经上山,现正在寺中。我这是去布置捕获一事。”
    一提寺内有“会党首领”,牟师爷立马想到了此人可能是谁。又听张捕头再说,此人是从云南方向过来的,那更就确定无疑。他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总感到这神秘男子既象来路不凡,身上又总有股让人摸不透的神秘之气。
    不过,涌上牟师爷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此番得救他一救”。眼见张捕头抬腿要走,牟师爷急急将他叫住,又从身边摸出一个10两的银锭,递过去,口里却说:
    “兄弟辛苦,跑这一趟不容易,拿去买碗酒喝。”
    张捕头凭空得银子,似有点莫名其妙,又颇多不解,望着牟师爷好一番迟疑。
    牟师爷趁势拉他一把,将银锭塞在他手中,口里说:
    “兄弟,当今之世,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说了这些话,他亦不再多说,只拿眼睛盯住张捕头看。
    张捕头一楞,随即懂了牟师爷意思,虽稍有迟疑,还是将那银锭收下。
    看张捕头收下银子,牟师爷起身拍拍张捕头肩膀说:
    “兄弟,你坐下来先喝口茶,吃点零食,也顺便给我守着这些茶水果品,别让人拿去了。我还有个朋友在寺内上香,我这就去喊他来此喝茶,去去就来。”
    稳住了张捕头,牟师爷转身跨进寺门,前殿后殿地东闯西窜,一心寻着那李姓黑衣男子报信,让他快逃。找寻中,牟师爷又望见认识的两个化装穿着便服的县衙捕快,混在游人香客中,正四处打望,心里不免更急。
    一路搜寻到一处偏殿,才望见程二顺在一块诗碑前摇头晃脑,诵读出声。黑衣客官却是不见。
    牟师爷几步赶过去,抓住读诗入迷的程二顺,急问:
    “你等怎么在这里?让我一阵好找,那同来的云南客官,现今到哪里去了?”
    程二顺摇头晃脑读诗碑正起劲。他读的那诗碑,正是明代翰林院编修程济的《和建文金田寺》。
    寻找抄录此诗碑,也正是程二顺游“金田寺”的主要目的之一。因为他在泸州府,有人对他说过,他老家在赵化,又姓程,说不定正是当年随建文皇帝隐居“金田寺”的大忠臣程济之后。程二顺今日上金田寺,很大程度上,此番是为家族寻根来的。
    一时诗兴正浓的程二顺,被牟师爷抓住他问黑衣男子的去处,好一阵都没反应过来。牟师爷再问,他回过神来,想了想,才指了指偏殿内的一间禅房,说那云南客官,到里面找方丈请教什么事去了。
    牟师爷急步跨入禅房。果然眼见那男子,正端坐蒲团上,与一须眉皆白的高僧请教什么。两人一问一答,谈兴正浓。
    牟师爷事情紧急,顾不得什么礼节,上前说声“有事”,拉起那人便来到禅房僻静处,低声急告:
    “哥老倌,现今寺内都是县衙捕快,正在寻你捕捉。寺庙大门口也有捕快镇守。事不宜迟,你赶紧从后门下山,择小路逃离,远走高飞。”
    那男子起初有些惊疑,片刻又镇静下来。牟师爷想了想,又提醒说:
    “还有,恐怕码头处也会有捕快守候。哥子不宜往码头赶船,得走陆路,且静僻为宜。”
    那人倒还镇静,起码脸面上不曾有张惶之色,静静听牟师爷说完,拱手谢道:
    “朋友,我已知道你是谁,此番搭救之恩,定当后报。”
    说罢,那人欲转身离去。牟师爷却又将其叫住,说:
    “哥老倌,你这身衣服怕是不甚相宜,容易招人注目。这样,你干脆换小弟衣服上身,权且躲过此劫再说。”
    于是两人匆匆脱下身上衣裤,彼此易之。换罢衣服,牟师爷又摸出两个五两的银锭,递与对方。那人还想推辞,牟师爷却说:
    “还是带在身上为好,关键紧要时候可用。”
    那男子这才致谢收下。一切停当,牟师爷前边引路,将已改换装束的陕西口音男子送出“金田寺”后门,又指了指下后山通往大路的一条小径,说:
    “这条小道外人不知,可直通30里外的大路。”又说:
    “若是到了城里,万一有什么意外,须寻个落脚处什么的,可到东门‘福东来'客栈,找到掌柜,就说是牟某的朋友,对方定会接待安排。切记。”
    那男子望牟师爷拱手说声:“朋友,后会有期。”就飞步下山而去。
    那天订下的三客“斋饭”,最后是牟师爷、程二顺陪着张捕头一起吃的,还叫上了一瓶寺里特酿的“寺庙酒”。
    饭前,程二顺见牟师爷换了装束,不免奇怪。问之,牟师爷只说是“好耍”,不肯多说。程二顺问不出所以然,也不再问。饭桌上,张捕头和牟师爷心照不宣,都不说什么,倒是程二顺谈兴颇高,话头子不断。三人将那瓶“寺庙酒”喝得干干净净,尽兴而散。
    那天,牟师爷此举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意而为。没料,倒无意中,干了一件大好事。何耶?原来他所搭救这个神秘男子确实非“等闲之辈”。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6、黑衣男子夜访“牛氏巷”陈家公馆
    牟师爷在金田寺从捕快布网中无意救下的神秘黑衣男子,确实不是一个等闲人物。此人不是如他自称的姓李,而是姓朱,原名灿章,成年后,更名为朱复明。
    朱灿章祖籍山西,祖辈经商,经营有钱庄、当铺、商号多家,受家族影响,几代人都是反清志士,从事反清复明的秘密活动。20多岁年纪,其父病逝。临终时,拉着朱灿章的手垂泪不肯咽气。朱灿章大悲,低下头,俯耳于父亲面前,大放悲声说:
    “儿子无能,亦未能尽到孝道,让老父如此死不暝目。不知老父有何遗言可告?儿子当继承老父遗志,全力以赴,终生不悔!”
    其父此时已不能说话,在儿子反复催问下,勉强抬起一只手,向上指了指天,然后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微微摇头。朱灿章终知其意,大哭道:
    “父亲,你安心去吧,儿子已知父亲心事,祖辈的反清复明大业未竟,父亲不肯暝目。这里,儿子向父亲大人,也对列祖列宗起誓,儿子一定继承父亲遗志,将祖辈复明大业继承下去,终生以赴,子孙不息。父亲,你放心去吧!”
    其父闻言,乃合眼而逝。朱灿章含泪忙完父亲后事,乃变卖家产,弃商改行,并更名为朱复明,以表“反清复明”之志。朱复明从此游走天下,遍结各路豪杰志士。其时,清朝政局糜烂,民不聊生,除公开造反起义外,各地会党兴起。朱复明辗转来到陕南,成了陕南会党的重要人物之一,经常来往奔波于陕、川、滇、黔各地。为安全计,他对外化名李济民,人称“李先生”,所以那日在金田寺碰见牟师爷、程二顺时,自称姓李。
    朱复明这次的确是从云南而来,他是赴云南昭通与当地某会党首领联系未果,转道叙府前往金田寺的。他此番上金田寺的主要目的,就是寻找建文皇帝朱允炆的遗踪遗迹。
    历史上,凡起义造反一般都要打造一个“精神领袖”。许多志士就将“靖乱”中神秘失踪,不知所终的建文皇帝,作成了其举事的“精神领袖”。寻找建文帝的遗踪,打听其轶闻轶事,也就成了像朱复明这样的会党领袖的一种有政治意图的追求和行动。
    来金田寺之前,朱复明曾浪迹西南川、滇、黔数省,凡民间传说建文帝曾漂流、落脚过的寺庙,如云南“永嘉寺”等,逐一细心寻访考察。
    这次从云南昭通再到“金田寺”,不幸暴露行踪,差点被张网以待的富顺县衙张捕头捕获,是因为其在昭通的接头者,不幸被官府捕捉去,其受刑不过,供出了他。这位同党还供说,他大致将于某日赴金田寺寻访建文帝遗踪。
    昭通府将情报紧急转到叙州府,叙州府又通报富顺县衙。因是“会党大案”,知县陆玑不敢大意,富顺县衙捕快几乎全体出动,提前几天即在“金田寺”布下人马守株待兔,这才有朱复明“金田寺”遇险的那番经历。
    就在牟师爷“金田寺”遇奇的三天之后,自流井背街小巷一家不甚起眼的客店里住进了一位客人。看上去客商打扮,脚下布鞋之外,套上一双麻耳草鞋,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机警锐利,待人倒和气有礼,外省口音。他对店老板说,自己是广元那边的客商,姓李,来自流井谈点生意,可能要呆两三天,一次付了三天的店钱,让店老板很觉满意。
    晚饭后,李姓客商对店老板说,要外出去会一个朋友,独自出门而去。
    自流井夜市已起,几条大街上灯火辉煌,闲走逛街的人很多,夜市摊子一家连着一家,商家小贩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生意兴隆,很有一番外地州县所没有的繁华热闹。可是这位外地客商似乎对夜市景况兴趣不大。在几处热闹街上随便走走看看,却没有更多的停留。
    转过正街,又过了三圣桥,回头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人打个拐,闪身走进了牛氏巷。来到一处宅院门前,他停下步子,仔细看了看,就跨上台阶。半开的院门里,门厅处有门房值守,来客对迎上来的门房客气说:
    “麻烦哥老倌通报一下,就说有一位陕西来的李姓客人来访,正候在门厅。”
    这宅院正是陕商陈兴甲的私宅。晚饭后,陈兴甲正在烟室抽烟闲坐,一听陕西李姓客人,又说了大致模样长相,立刻明白了来客是谁,忙放下烟袋,吩咐引入内室相见。
    这位李姓客人,正是从“金田寺”遇险侥幸逃脱的朱复明。那日,他经牟师爷救助指点,从后山小路,绕过多处关卡,才得以脱出罗网。他改装成外地客商模样,来到了自流井。面见陈兴甲,也是他此次入川之行要办的事情之一。
    原来,陈兴甲与这位朱复明,是远房表兄弟。陈家祖辈,都就是陕西会党“反清复明”大业的重要财政支持者。会党相关活动经费,有很大部分是陈氏家族提供的。陈兴甲曾祖陈三秦,是个坚定的反清志士,他虽不直接参加会党,却以经商所获,为会党的反清活动提供资金支持。
    朱复明从“金田寺”走脱后,带点冒险意味潜来自流井见陈兴甲,主要是为一笔答应过的紧要经费。
    陈兴甲与表弟差不多已有两年不见。此前,朱复明曾带信来说过,他可能开冬以后来自流井一趟,但具体时间未定。见面之下,一番茶叙之后,陈兴甲见表弟这次着装打扮,与前几次不同,心中略感诧异,就问他一路可顺利。
    朱复明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水烟袋,才说:
    “在云南那边还好,不过,入川后,在富顺金田寺,险些让捕快给捉了去。差点吃亏。”
    陈兴甲听表弟说在金田寺差点被逮,不禁吃了一惊,忙追问详情。朱复明却没直接说起经过,而是先问陈兴甲说:
    “这自流井王三畏堂,是否有个姓牟的师爷?”
    接着又描述了一番所见之人的大峙长相。
    陈兴甲一听,顿知他说的正是王朗云家的首席师爷牟德荣,就点点头。但对表弟如何突然问起牟师爷,脸上颇多不解。
    朱复明这才详说那天在金田寺凉亭半路巧遇,以及在寺庙中的遇险经过,很称赞了一回牟师爷的豪爽和侠义,说:“此番在金田寺,幸亏此人报信搭救,才脱出了官府密网。”
    听表弟说来如此,陈兴甲不免也叹息事情的惊险和机巧,口里说:“此人原是县城一名官司客,早年又跑滩江湖,身上自然会有些江湖义气。”
    话虽如此说,心中也有几分感慨,又突然想起一事,觉得眼下表弟这番经历,似乎正有可用之处,就说:“眼下正有一事,不知表弟可否出面,找找王家这位师爷,从中周旋周旋?”
    看朱复明不解,陈兴甲就大致说了与王家的过节纠纷,以及眼下的困境。原来,孙跛子返自流井后,陈兴甲、刘子和两人如逢救星,将孙跛子接来,好酒好菜,好烟好茶伺候着,求他出面调解转圆,化解与“炎帝会”越演越烈的纠纷。这次,孙跛子没有再推托,而是答应出面协助调解。可双方谈了几次,虽暂时把“炎帝会”盐工的风潮平息下去了,却没最终把事情搁平。原因是孙跛子坚持要同王家的事情放在一起,让陈兴甲等陕商让出已霸占去的井灶,重新执行原有合约。并向王家赔礼道歉,同时将霸井期间的损失做出赔偿。
    而“炎帝会”这边,又在“死者”的丧葬费用之外,提出了一大笔赔偿银子,而且在涉及井灶盐工的待遇、工钱、工时方面,都有些新的条件要求。
    这样一来,陈兴甲、刘子和等陕商,好处没捞到一点,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正是得不偿失。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3: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7、牟师爷密会“飞毛腿”
    那日,从“金田寺”回来后,牟师爷在赵化镇又呆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给老母亲留下10两银子,就辞别老母和仍要在赵化镇呆两天的程二顺,从码头搭过路船返回县城。
    因是上水船,行船不如顺江船走得快,直到过了大半个下午,才抵县城码头。船上无饭食供应,牟师爷也没带任何吃食,上岸时,已是饥肠辘辘,饿得心慌。一走拢“福东来”店堂,就连声叫二莽娃安排酒菜,并让先拿点什么吃食来充饥。
    二莽娃让人拿出来一包“桃酥”,说是有客人从隆昌带过来的,很为新鲜可口,又泡了一壶“下关沱茶”。牟师爷一连吃了三个“桃酥”,喝了几口热茶,身上那种又饥又寒的感觉才算缓过劲来。看二莽娃没作晚饭安排的样子,牟师爷有些奇怪,就说:
    “你还稳坐在这里做啥子?快点去安排晚饭的酒菜,最好弄两个又下酒吃了身上又热和的下酒菜。”
    二莽娃这才有些迟疑地说:“今日晚饭不在店里吃,晚间朋友约有一个饭局,三哥你也一起去。”
    牟师爷看二莽娃迟疑的样子,有些奇怪,心想二莽娃不是本地人,又初来县城不久,有什么朋友会约他饭局?就顺口问:“你那朋友是谁?”
    二莽娃见有外人在场,不便直说,只是含糊答应道:“等会见了就知道了,三哥你也是认识的。”
    牟师爷见此情景,也中已料到几分,便不再问。又叫来王祥问这几天的情形,县狱王朗云那里可有什么消息,自流井孙先生,以及二夫人那边有什么口信没有。一一问过,也无什么大事,又喝了几口茶,天色渐晚,二莽娃说时候不早,该出得门了,两人就出门而去。
    离了东街,一直往西门走,牟师爷只是随二莽娃走着,也不多问。直到出了西门,牟师爷才问:
    “你说那位朋友是不是何老三?”
    二莽娃点点头,说“正是。”走了两步,又说:“他昨天到的县城,带信来也想约你一见。我说你回赵化老家看老娘去了,保不了今天能否回得了县城。‘飞哥'就说,回来了,一并吃晚饭去。若没回来,我一个人也去。没想,今日下午你果真回来了。”
    其实二莽娃没有完全说实话。那个外号叫“飞哥”的何老三,其实三天前就到了,并与二莽娃接上了头,谈了些事。刚好前一天牟师爷去了赵化老家,二莽娃因与牟师爷有过“约法三章”,何老三谈的事,不敢轻易答应。就应付着,心里盼着牟师爷早点回来拿主意,最好能与“飞哥”当面谈去。
    何老三本名叫何家全,云南盐津县人。父亲是个脚夫小贩,长年背个货郎背篼行走于滇、川、黔三省之交的山区地界,一年大多数时候在外,赚点小钱糊口养家,日子过得艰难。何家全从十二三岁起,便跟随当山乡货郎的父亲在外奔波,也背个小背篼学做货郎生意。小小年纪历练生活艰辛,人情冷暖,也练就了一身好脚力。何家全长手长脚,身子骨也结实矫健,走起路来,急步如飞。年岁长一点,可以背着货篓子在陡峭崎岖山岭小路上健步急走,几个时辰不歇脚喘气,也不喝水进食。换其他人,早累趴下了。由此在后来江湖跑滩时,同伙奉送他一个“飞毛腿”的美名,绰号又叫“草上飞”,有人干脆直呼其为“飞哥”。
    何家全十六岁时,父亲死于劳累加疾病。他接过其父留下的那个浸满岁月沧桑痕迹的大背篼,又跑了两三年山区货郎买卖。
    有年冬天,他在川滇边境的一处小店歇脚,盼着店家熬的玉米粥吃过了好赶路。山风凛冽,又饥又寒,何家全靠坐在小店的门前山墙石阶处茫然四顾,突然忆起父亲临死前那副穷困潦倒惨况。他仿佛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整个人生,父亲那番模样境况,就是自己几十年的人生归途。那一刻,他猛然大彻大悟,兀地站起身,望着那面山涧荒野大吼一声:
    “老子不干了!不——干——了!”
    那吼声简直惊天动地,声震四野。回声在空旷无人的深山峭壁间久久回荡。店家及另外两个也是歇脚等着喝玉米粥的脚夫,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忙跑出门来打望。
    何家全也不答话,个人将货郎背篼一把抱起来,将其倒了个底朝天。那琳琅满目的各色货品,乱糟糟散落一地。何家全回过头来,望店家及脚夫人等说:
    “老子不干这买卖了,改行跑滩。这些货品,你等看得起用得着的,一律贱价卖了,换两个路费钱兄弟我跑滩去了!”
    店家等先是不信,心想这货郎莫不是脑子出了毛病不成,胆敢如此败家?后来见这小子不疯不傻,也不像乱开玩笑,各人才试着挑选了些用得着的货品,随便给了几个零钱了事。
    何家全果然不多作计较。店家及两个脚夫见有便宜可捡,几个人又选了几样。何家全只一笑,同样不计较。剩下的,何家全吃过玉米粥,一并收拾走,在前面碰到的一处小村落,全部贱卖给那些村民。那个父亲传下来用了几十年货郎背篼,何家全想了想,索性拿到一处空坝子上,向村民借把柴刀,胡乱砍成数块,然后一把火烧了。
    望着那燃起的一堆柴火,何家全觉得自己既是在以此祭奠老父的在天之灵,也是在向自己过去彻底告别。时年不到20岁的何家全,如何二莽娃这些人一样,从此走上了江湖跑滩的不归之路。
    牟师爷相识何家全,是通过二莽娃之故。那时,牟德荣与二莽娃还未结伙,不过都是“跑滩匠”,彼此认识,又性情相投,难免时分时合。合适了,几个人联手做一笔生意,赚的一点钱分了,各自东西。那年,在滇黔边界的一个小镇,牟德荣遇到二莽娃,那天他正和何老三在一起,彼此就认识了。
    那时,何老三已跑滩数年,又比二莽娃年长,牟师爷明显觉得他比二莽娃身上,多了不少江湖气,且是对人处事有深沉老练,不露声色的一面。身上似乎总有些让人摸不透的东西。后来牟师爷不跑滩了,偶然听过去的一个朋友说起,何老三已是上山落草当了“棒客”,又有人说是做了“盐枭”。
    不管“棒客”也好,“盐枭”也好,都是非法勾当。被官府捉去了,是要下狱甚至掉脑袋的事,这点与纯粹的江湖跑滩完全不同。牟师爷这是看得很清楚,想得也很明白的。
    自从得知二莽娃与何老三搅成一伙后,牟师爷就颇有些担心和警觉,怕这些昔日的江湖朋友给弄出什么事情来,徒添麻烦。他当初与二莽娃“约法三章”,道理正在这里。
    牟师爷与二莽娃,沿西湖边上的小道继续往西走,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人家。一排三间屋子,外面有竹篱笆隔成一个小院,正屋是瓦房,偏房是茅草房顶,是个典型的农家小院。
    二莽娃在门口拍了三声巴掌,有人出来开门。进门去,屋里亮着不甚明亮的菜油灯。灯光下,堂屋里安放着一个没上漆的八仙大桌,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旁边有三几个人在闲话。
    见牟师爷一行进屋,坐在桌边的一个汉子当即立起身来,望为首的牟师爷打了一躬,又抱拳施礼道:
    “三哥——仅管你如今当了大师爷,我还是要叫你三哥,我何老三这里有礼了。”
    牟师爷赶忙回礼,口里说:
    “‘飞哥',你何须如此见外?还是当年江湖规矩,年长者为兄,年幼者为弟,‘飞哥'比我牟老三年长,应是哥子。得先受小弟一拜才是。”
    说完,仿古人时下礼数,带点夸张地望何老三恭敬施礼一拜,惹得周围二莽娃几个人乐不可支,气氛大好。
    何老三见牟师爷仍认可当年江湖义气,不端起如今巨富盐商师爷的架子,也大感满意且有些放心。又连忙给牟师爷介绍了身边的两个手下兄弟,然后高声吩咐端酒开饭。
    几人围桌而坐,牟师爷被安排正对门的上位,然后桌子左方一条长板凳坐了何老三和二莽娃,右边一条长凳坐的是何老三两个手下。一个名叫郭亮,一个名叫黄全,均年轻力壮,似是如今叫做“马仔”的小喽罗。背门的下位正好坐此家主人,一个姓陈的40多岁汉子。
    桌上酒是高梁酒,菜是普通家常菜,一大碗被称为“川菜第一菜”的蒜苗回锅肉,一盆红烧麻辣豆腐,一盆菜多肉少的青笋炒肉片,还有一大罐子煮过肉的白萝卜汤。
    喝过一杯被称做“门前清”(即每人面前杯中第一杯酒)的“见面酒”,吃了几筷子菜暖身垫肚,何老三给牟师爷倒上一满杯,又给自己杯子斟满,然后站起身,端起杯子,望牟师爷敬酒说:
    “三哥,你听我说句话。你如今已是自流井数一数二的富商师爷,也算是宝贵发达之身。我何老三及这等手下兄弟,仍是江湖一介‘跑滩匠',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今日牟三哥肯屈尊俯就,光临这等陋室,与我等一桌喝酒,实属难得。也是你牟三哥,不小看我等昔日跑滩兄弟的情份和面子,就凭这一点,也要让小弟敬哥子这杯水酒。”
    何老三说这番话时,脸面上很有番动情,似是语出肺腑,说得满桌子的人无不动容。牟师爷听罢慌忙站起来,接过酒杯,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你我兄弟,何分彼此?”
    说罢,慨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回头端起酒壶,给何老三回敬一杯,然后当众说道:
    “不管你‘飞哥'也好,二莽娃也好,都是跑滩时共过患难的朋友,一张铺两人挤,一个烧苞谷两个人吃,也是生里死里滚过,风里雨里泡过的。那番光景,真是前世的缘份,再加了后世的交情,才会有到如此份上。我牟某不说当今眼下,就是此生此世,也终将不忘。”
    牟师爷端起酒杯,举眼四望,向在座者分头致意后,又说:
    “今天当着‘飞哥'与二莽娃的面,也当着这几位新交道朋友的面,还是前些日子我对二莽娃说过的那句话,既然做了朋友,就是一世的朋友,永世的朋友。在座各位,是不是这个理?若大家都认这个理,各位兄弟就将面前杯子里的酒干了,也算是我牟三哥借主人家的酒,回敬大家一杯!”
    牟师爷这番江湖义气很重的话,不做作,不虚饰,说得自在从容,也出自内心,很合那天酒桌上的气氛,也很贴近那些人的心理状态。如此一番话说下来,竟获得了个满堂彩。尤其何老三和二莽娃,这两个昔日的“跑滩”朋友,听来竟是大为感动。不免自个儿在心里庆幸,自己交了牟师爷这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那顿酒饭,吃得气氛欢乐无比,很为尽兴。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看众人似乎仍然没尽兴的样子,陈姓主人又从里屋再取出一壶酒,几个人把盏劝酒,又喝下大半壶才作罢。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3: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8、何老三想拉牟师爷“下水”
    几个人酒足饭饱,何老三将牟师爷请进隔壁茅草顶泥巴壁的一间偏屋里喝茶。二莽娃及何老三称为“徒弟”的两个手下适时而退。这间破旧农家小屋里,就只剩下何老三和牟师爷两个人。牟师爷明白,今日的正戏要开始了。
    果然,两人喝了几口茶,扯上几句闲话,何老三就提起了正事。何老三的话说得委婉而策略,但意思只有一个,就是试图拉牟师爷“入伙”。按何老三的话说:“既然是发财,就兄弟伙一起发财。”
    自从二莽娃那里确认了何老三的“盐枭”身份,今晚上何老三又突然现身富顺县城,而且邀请他来此吃饭碰头那一刻起,牟师爷一路上虽未同二莽娃多问什么,但已经大致推断出何老三要见他的目的,并且肚子里也拿好了如何应对何老三的主意。
    其实,早在从跑滩生涯上岸做了“官司客”,一直到再做了自流井盐商首富的师爷之后,牟师爷对过去跑滩时那批形形色色的江湖朋友,采取的就是“三不”对策。所谓“三不”,即是“不回避、不拒绝、不下水”。
    不回避,即是过去的跑滩朋友,不管是偶然相遇还是主动寻来找他,牟师爷一概热情相见相待,且一点不回避过去那些江湖经历。
    不拒绝,比不回避进了一层,也就是说,江湖朋友找上门,求到自己头上了,不管是银钱方面的事,还是其他比如衙门上或是案子什么的。他能办得到的,一概相助,从不拒绝。
    以上两者,都是过去看重的江湖义气使然,也是牟师爷一贯待人处事习惯所致。
    不“下水”,这是牟师爷脱离跑滩江湖后新有的一种人生立场和态度。过去流落江湖跑滩,是生活所限,处境所迫,不得以而为之。如今既然已“上岸”,就决不能走回头路再“下水”。这个立场,牟师爷心中一直很明确。所以,眼下对于何老三的入伙提议,牟师爷只有一个否定性的答复。这点其实他在半路上料想到了,也思忖好了。
    何老三的提议很直截了当,也很简单,就是一起来做“私盐”生意。不要牟师爷出本钱,也不要他出力跑路,只负责坐镇自流井,组织货源,就可以获得相当“干股”,坐收厚利。
    “三哥,跑滩时你说过的两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很牢。”何老三看牟师爷一时没作多的表示,就试图说服他,“你说的自古以来,有道是‘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说这两句话,前五百年是至理名言,往后五百年,还是至理名言。这话你说过没有?”
    牟师爷点头认可:“这话我说过。”
    何老三又说:“你还给兄弟们拆字解字,说是一个‘福'字,拆开来看,左边是衣,右边是田。说明一个人有衣穿有饭吃,丰衣足食,即为有‘福'。这与‘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是一个道理。你当初是不是这么说的?”
    牟师爷哈哈一笑说:“飞哥记性真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清楚。”
    何老三也一笑,说:“你哥子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当弟子的岂敢忘记?”两人一阵大笑。何老三又说:
    “自那以后,这些话不但始终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片刻不忘,还时常拿出来,教训开导手下兄弟伙,大家都说受益非浅,简直足够受用终生。仔细一想,人生百年,哪怕两百年,也确实一辈子就为吃穿两字在劳累,在奔波,在拼命。而无论吃和穿,却离不开一样:钱。你说是不是?”
    看何老三说在兴头上,牟师爷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微微表示赞同地点点头。
    过了“数九”的寒风,不时从漏风的竹笆泥壁的夹缝钻进来,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外一样冷,让牟师爷不时觉得阵阵寒意。
    不过,在昏暗而闪灼飘摇的草屋油灯下,何老三那张被酒精兴奋过的脸上,虽然仍是落满沧桑,却显出一种少见的梦幻之色。他被自己设想的,一旦牟三哥入了伙,成了自己“私盐”链条中重要而且关键的一个环节,他何老三的“盐枭”之业,该是何等辉煌与阔大?说不定,他可能成为川南一带,甚至包括云贵、川边界地区,本事最大,实力最强的“盐枭”头子。进而控制以至垄断川、滇、黔数省的私盐通道。那该是怎样一种气候?
    早在跑滩时的几次交道,以及后来听江湖朋友谈起,这位牟三哥的见识和脑子,在他所接触的跑滩匠和江湖人士中,都是上乘的。他肚皮中数不胜数的馊主意和烂点子,更是在何老三交道过的江湖朋友中绝无仅有。如今又当上了自流井大盐商的心腹师爷,这种关键性的地位,更是令多少人望尘莫及。跑私盐的“盐枭”,正需要这类人物。有他坐镇盐窝窝自流井,就能从源头上控制掌握稳定的“私盐”货源,满足何老三规模日大的“盐枭”营生。况且,牟师爷的头脑中计谋主意,也定能让其无论在与官府的较量,还是在内部众“盐枭”的竞争拼搏中,占据上风,立于不败。
    这就是已经成了川滇黔边界一带,小有名气的“盐枭”头目的何老三,在见到牟师爷之前,以及在酒饭后茶谈时,心中打着的如意算盘。
    “牟兄,既是如此,兄弟这里就摆有一个现成的挣大钱的路子,就看你我如何走法,才能来钱更多更快。况且,路子都在那里摆起的,你不走,别人也会走,实在可惜。这是真心话,牟兄当应仔细思量才是。”
    面对何老三这番说辞,牟师爷沉吟一阵,才说:
    “‘飞哥',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实在话。我也明白,飞哥这是一番好意,如过去跑滩时所说的,都是落难兄弟,要发财大家发财,不吃独食。‘飞哥'这番心意,兄弟当然领悟。这里,先道谢了‘飞哥'。”
    说罢,牟师爷望何老三作拱手道谢之状。然后话锋一转,说道:
    “若是在往常,‘飞哥'这一说,还不说是这等好事,只是在有事时登高一呼,兄弟立马响应跟随。只是如今眼下,情形似有些不同。想来飞哥也是知道的,自流井水厘局那桩案子,眼下东家尚关押在县大狱里,处境堪忧。整个王家,在家的只是孤儿寡母,许多事还要我等底下人奔波相助。前景如何,尚难预料。”
    这本是牟师爷早就想好的托辞,可是说到这些话时,牟师爷认真望了望一直注意听他答话的何老三,眼里还是露出几分真心忧虑之色,说:
    “古来有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湖上也有这个规矩。照眼下这番情形,纵使有再好的事,也须从长计议。起码得等东家王四大人那桩事,多少有了点结果,或是干脆山复水转,柳暗花明,东家那桩事情一了白了,圆满搁平。那时,皆大欢喜,兄弟我无牵无挂,再来办‘飞哥'所议之事,方能全心投入,岂不为好?”
    这番话,在牟师爷那里,虽是托辞,但说在理,何老三听来,却无话可说。只得默不作声,表示认可。只听牟师爷又继续说道:
    “况且,我是在想,‘飞哥'刚才所说的这桩事,也的确是桩大事业。既是大事业,也就要越是朝他大处想开去,往大处着想,夯实根基。由此我在想,‘飞哥',待真正等到将自流井水厘局那桩官司厘清了结,东家王四大人也从县狱回到井场。那时,寻个机会将这桩生意买卖,给东家那里透个气,能否将王四大人那里说通,也保不定呢。”
    一听这话,何老三顿时眼睛发亮,脸上神色这才真正转换过来,望着牟师爷竖起拇指说:
    “高明,三哥这个想法真是高明,牟兄不愧是当师爷出身的,脑子是比我等草莽之流好使。若能将自流井王四大人说通,或多或少参与进来,你我这桩事业,才是说要做好大就有好大!”
    室内气氛明显改善,何老三酒兴未消,红着脸眼里燃着亮光,脑子里谋划着自做了“盐枭”以来从未有过的远景蓝图,对牟师爷谈着一些未来打算。
    在牟师爷听来,那些打算和想法,有远有近,有的多少有点靠谱,有些则根本不靠谱。不过,他并不反驳,也不表态赞同,一句话,并不十分当真。他多少了解这个跑滩出身的何老三,也明白他是酒后兴奋所致。
    不过,他对何老三所说的那番话,倒不完全是顺口应付,或是胡弄他。正象何老三所夸他的一样,牟师爷不愧“师爷级”的人物,他那脑子,果真比何老三这种草莽人物好使得多,也转动得飞快。何老三想将“盐枭”路子做强做大,将已成了盐商首席师爷的他再拖“下水”,显然是打错了算盘,也小瞧了牟师爷的那番心计和本事。
    倒是牟师爷在与何老三边喝茶谈事,一边里脑子里却转动着念头:眼前这个何老三“盐枭”身份和他手下的人马和路子,以及他那些江湖背景,说不定日后倒有些可用之处。由此,他想的是如同前些时候对待二莽娃一样,要紧的,是如何反制何老三和他手下人马,为他所用。
    从往后的事情发展看,何老三想将牟师爷变成自己手里的一枚“棋子”,却没料到,他到头来,反成了牟师爷爷掌握的一枚“棋子”。只不过,牟师爷手段玩得高明,不露痕迹而已。
    既有了这样的想法,牟师爷就没必要眼下仅仅是打发何老三了事,而是神情认真,坦诚实在和他谈话议事,并尽量以过去江湖朋友的身份和语气与之交道,让何老三将其看作自己人。
    当然,他还是怕何老三以为有了他牟师爷这层关系,自行其是地弄些事情,或是行事不密,被官府拿下什么把柄,牵涉到他名下,甚至牵涉到东家王朗云身上。所以,他照当初对二莽娃“约法三章”一样,也对何老三正色告诫道:
    “‘飞哥',事情既然议到这个份上,有些话,当兄弟的还是先要说在明处。这就是,在东家王四大人的官司没了结,尤其是没得到我点头认可之前,飞哥你及手下兄弟伙,就不宜在富顺县城以及自流井地界上随便行事,以免惹些不必要的麻烦,坏了今后的大局。此其一。”
    何老三也痛快,他自然看重日后大的合作,就连声答应说:
    “这个自然,牟兄放心,你我没正式联手之前,我等不会在此地面上行事。”
    “第二,关于二莽娃和县城‘福东来'那家客店,你等可以进出来往,但不能作正式落脚的地方。毕竟,那是王家的地盘。且王家现在官司缠身,官府为之多有注意防范,那地方来往人等复杂了,可能坏事,于大家都不好。”
    这一条,何老三自然也认可,于是两人又将二莽娃唤进来,当面告诫一番。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4: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9、陈兴甲彻底认输
    牟师爷和二莽娃回到城内“福东来”客店,已是接近二更时分。何老三让手下那个名叫郭亮的小伙计,打起一支火把照路,将两人一直送到城门口。其时,富顺县城几道城门,都是二更时关闭,所以牟师爷等必须在二更关闭城门前返回,否则进不了城。
    回到客店,如同到了家,牟师爷白日从赵化返县城坐了大半天船,晚上又赴何老三之请,走了这些路,说了这些话,已是颇多困倦。回店后让人打了点热水洗脸洗脚,就要上床歇息。
    正在屋内洗脚,王祥走进来,带点神秘的样子,对他低声说道:
    “有个姓李的云南客商,正住在店内。已来打问过两次,说是牟先生回来,一定相告一声,希望与牟先生会个面。”
    牟师爷一听,顿觉倦意全消,将双脚从洗着的热水中提起来,一边用布帕子擦脚,连声问:“这位李先生,现在哪里?”
    “正在楼下客房。”王祥说,“是今日晚饭时辰投店的,那刻,师爷你和掌柜动身不久。”
    问明了李先生住的是几个人合住的大间,牟师爷想了想,当即对王祥说:
    “你去将李先生请到这里来会面,另外,你给开水房说一声,泡一壶热茶送上来。”
    牟师爷刚刚穿好鞋袜,将洗脚桶收拾,王祥已将客人引了进来,牟师爷慌忙让坐。
    “牟先生,多谢那日搭救之恩。”待王祥退出并掩上房门,对外仍称“李先生”的朱复明起身离坐,望牟师爷施礼道谢说,“幸得牟先生在金田寺大义相救,在下才未陷捕快罗网。在下与先生素昧平生,不过区区路人而已,危难时刻,先生如此大义,更为难得。今日有闲,特登门拜谢,请先生受小弟一拜。”
    说完,望牟师爷深打一躬。牟师爷赶忙起身回礼,口里说:
    “李先生礼重了。当日不过是一时之念,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在下也曾经跑滩走过江湖,路人有难,挺身而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些都是江湖上的规矩,每个江湖朋友都会如此行事。实在不值得先生如此道谢。”
    牟师爷将其礼让到椅子上坐下,送上一杯热茶,又说:
    “况且,古人有言,相逢何必曾相识?要说起来,讲究的就是一种缘份。”牟师爷自己喝了口茶水,望“李先生”继续说道,“江湖又有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你我无意间相逢于金田寺。这就是缘份,有了这种缘份,哪怕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于江湖路数上说,都是朋友。”
    说到这里,牟师爷望对方有点意味深长地一笑。“李先生”不露声色地点点头,算是回应。只听牟师爷又说道:
    “既成朋友,为朋友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乃是情份所在,义气所在,责任所在。不管江湖,还是世道坊间,对朋友,就决不能轻言报偿与道谢,这是在下的一点浅见,还望李先生赐教。”

    牟师爷这番话说来,在平常江湖义气朋友交情之外,又多了些平常江湖人士中难见的人生哲理,以及发自内心的对人处事的一片真诚和坦荡,让朱复明这种走南闯北的人听来,也很是难得。他不里感叹道,自流井王家师爷中,竟有牟师爷这种人才,也真是难得,怪不得表兄陈兴甲等陕商,斗不过王朗云这些人,不得不认输,这也是道理所在。
    “牟先生真是个既懂江湖规矩,又深明大义,眼光高远的难得之士,兄弟不得不佩服。在下此前虽未曾谋过面,但先生之大名与本事,自流井王三畏堂首席师爷之名号,也曾听闻过。早就渴望有个一面之交,或成彼此相投的朋友。没料此次从云南来金田寺一游,果然有此巧遇,得以结识牟兄,并获先生鼎力求助,才有当面道谢的机会。实属万幸。”
    话虽如此说,但精明的牟师爷心内却在暗自思忖,这位已被官府缉捕甚紧,号称“李先生”的会党领袖,肯深夜冒险来县城客店寻他牟师爷,恐怕决不是仅仅为了要“当面道谢”这么简单。大概是另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办。
    这样一想,他就出门招呼了一声,唤来在店堂里等着,看他有什么吩咐的二莽娃,让他去厨房安排一点酒菜送到楼上客室来,又叫送过来一盆炭火取暖。
    没多大功夫,火盆搬上来了,几样简单的酒菜也端上了桌,牟师爷又叫过来二莽娃,让他到楼下店堂注意着大门外面街上的动静,他同这位李姓客商,有些要紧事情商议。
    二莽娃领命下楼,牟师爷就将房门关严,自己回到屋内邀李先生上桌,两人烤着火盆叙酒饮谈。
    牟师爷这番安排,倒多少出朱复明意外。不过,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对牟师爷的酒菜招待,也不过份推辞,慨然上桌,两人把酒对饮。
    酒桌上,牟师爷以主人身份,先敬对方一杯。然后说,自己也是刚在朋友那里饮酒归来,已喝得差不多了,因此只能遇意而为。又让对方不要客气,有酒量就多喝一点,酒量小就少喝一点亦无妨,只要喝得高兴,喝得自在就好。
    朱复明见牟师爷说得坦诚实在,也连声说好。两人就着酒菜,边吃边闲话,气氛没了先前的生疏感。不过,牟师爷总是心里猜想着,“李先生”冒险来县城找他,肯定是有事而来。
    喝了几杯酒吃了一点菜,“李先生”果然就谈到了正事。他首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陈兴甲的表弟,不过,他未提及自己真实姓朱不姓李,尤其没提“反清复明”会党方面的事。毕竟,他对牟师爷这种与官府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盐商师爷,多少还是有些戒备心理,他不知道牟师爷其实已知他是陕南会党首领。
    牟师爷一听此言,便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东家王朗云与陕商眼下争斗之事。尚不知对方意图何在,就不出声,仔细倾听,心里却转着念头。听到后来,他才开始明白了,是陈兴甲抵挡不住他和孙跛子联手运作下的凌厉攻势,准备投子认输,遂大为放心。
    “李先生,不知阁下与陈老板有如此亲戚关系,实在多有得罪。”牟师爷听“李先生”把话说完,略作思忖,才说:“不过,这也实在要怪陈老板,当初做事太过,不知进退,所以才弄成如此局面。”
    牟师爷看了看对此话并无什么反应的李先生,又说:
    “此事纠纷原是由水厘局案起,东家王四大人与盐商争利益,得罪官府,被陆知县下狱,如今还押在县衙里。同为自流井盐商,陈老板等陕商老板,不仅不设法救助或援手,反而趁王家孤儿寡母之际,挑起事端,毁约霸井。甚至想进而借官府之力,一并侵吞王家祖产。这等行为,多为井上有识之士所不齿,市民街坊亦多非议。”
    牟师爷看了看此时神色略显不安的“李先生”,又说:
    “我等做为王家的底下人,东家有难,不免要挺身而出,千方百计予以求助,这是正理,也是世间人情之常。也才有这以后的许多故事。李先生走南闯北,算是见多识广的贤达人士,想必体谅其间的苦衷和难处。冒犯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牟师爷说这番经过情形和事端由头,都是陈兴甲未曾告诉过他的。如今听牟师爷说来,朱复明不免觉得心内有几分歉意,赶忙朝牟师爷拱手致歉,说:
    “此番情形,在下实在不知,表哥的不是,在这里先代他赔礼赔罪,还望牟兄,并转告王家人等,多加包涵谅解。牟先生说得好,不管川商陕商,都是在井盐商。官府方面有什么不妥当,或是为难盐商的地方,正该齐心协力,联手与官家争个高低。哪能反而落井下石,盐商自残?或是甚而串通官家,谋整自己的盐商兄弟?这真正是胡闹,不懂事,不明道理,不讲规矩的胡闹之举。为这事我已数落过表哥了,下来,还要数落他,让他来向牟先生和王家人等赔礼道歉,负荆请罪才是。”
    看牟师爷对他的一番话表示首肯,朱复明趁势试探着说:
    “事已至此,大家都在一个井场,总这样争斗下去,也不是个了局。若牟先生看得起我李某,不如就由我出面做个中人,让双方坐下来和解言谈,一笑泯恩仇。至于其间的是非曲直,枝枝蔓蔓,来个快刀乱麻,就不多作计较了。此议可否?还望牟先生定夺。”
    按理说,“李先生”这番提议,正合牟师爷本来心意。在陈兴甲几次提出罢战言和之后,牟师爷主张见好就收,先为王家解除危局且争回现在利益再说。但孙跛子却主张行事要狠点,趁陈兴甲现时走投无路,穷途末路之际,再逼一逼他,争取多讨点便宜回来再说。
    如今既然“李先生”肯出面再次求和,估计对方仍可有进一步退让的地方,可以一谈。再者,又卖了“李先生”的面子,也是意外收获之一。牟师爷凭直觉,估计这个身为会党领袖的“李先生”,今后肯定有王家用得着的地方。
    不过,现时要收蓬停船,也不是他一个人定得下来的事,须与孙跛子商议,且报主母二夫人及三老爷等王家当家人同意。这一想,牟师爷就说,此事兹大,不是他个人说了算数,须得与孙先生及王家人等商量。略一思索,又提议道,干脆明日一起去自流井,找到孙先生等当面商议。
    朱复明得了这话,一想,眼下既已得牟师爷首肯,看来将事情搁平问题不大,就点头说好。
    事情说定,气氛又轻松起来。那晚,牟师爷陪这位“李先生”喝酒叙茶直弄到半夜。两个都有江湖经历和背景的人,自然有许多共同语言和话题。越谈,牟师爷越觉得与这位“李先生”的邂逅和交往颇有价值,于王家,于他牟师爷自己,今后一定是个用得着的人,也是用得着的一处路道和关系。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img]禁止外链[/img] 全景式再现晚清到民国著名盐商家族的财富故事,用文字描绘当年自流井繁华独特之“清明上河图”。《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作者: 危楼闲客
    第一部 王家大祠堂

    第二十一章 狱里狱外


    1、县狱总管“孙猴子”其人其事


    日子过得也真是快,一晃,王朗云被知县陆玑关押于县衙门内的“卡房”,已经一个多月了。“卡房”,又称“二监”,由县衙内的几间厢房改建而成,是县衙内关押有点身份人物的“特殊监室”,换现在说法,可称为“高级监狱”。
    不过,虽说是“高级监狱”,但毕竟也是监狱。让王朗云最能感到这种狱里狱外落差的是,一是自由,二是权势。
    在狱外,在王氏家族,在整个自流井,作为“河东王”标志性人物的王朗云,可谓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他说的话,他行的事,没有人敢不听他的。如今,他没有了权势,也没有了自由,连平时从不正眼相看的小小狱卒,自己也不得不低下身段,耐起性子,小心打交道,生怕言行上有所过失而开罪于对方。
    当然,由于他“盐商首富”这种特殊身份,更由于牟师爷上下交道打得好,这些狱卒也好,师爷、书办也好,一直到直接分管县狱的典史这些人,入狱这些日子,对王朗云始终是另眼相看,待之极为客气,也极为优待。就连被囚犯们视若虎狼,一些犯人提他的名字就会颤抖不已的狱卒头目“孙猴子”,过些日子就会专来“二监”走动一回,问候几句,那番模样神情,真是客气得很。
    “孙猴子”,本县板桥镇人,单名一个诚字。家中是个小财主,又是独子单传,小时就有些顽劣恶习,是乡下远近闻名的恶少之一。年岁稍长,其财主老子看在乡下管不住,送他到县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学生意。
    这孙诚哪是做生意的料,不到两年,便将老子给的那点本钱亏得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
    老父见儿子如此不争气,急火攻心,不到一个月,一命归天。乡下那点家产,也很快败光,一众家门亲戚都躲他唯恐不及。孙诚就成了县里的一名混混。如此过了两三年,眼看穷途末路的孙诚,终于时来运转。
    那是有年开春,县里大旱,有些乡下地方颗粒无收,灾民逃荒,聚县城者众。有地方富绅在县衙大门空地及几道城门处,开设粥棚,施粥救济。无奈灾民太多,每日开粥时,灾民蜂涌而至,争先恐后,秩序大乱。开粥第二天,县衙门前及西门处粥棚,均有踩踏事故发生,争粥灾民,一死数伤。
    县太爷经不住坊间舆论压力,只好派县衙捕快出面维持粥棚秩序。但捕快人手有限,面对四乡八野涌来讨粥的饥民,仍是难于应付。
    由此,县衙门一位师爷出了个主意,由开粥棚的乡绅出钱,县衙门出面,各招十数名壮年男子,协助捕快维持粥棚秩序。
    孙诚的一个“混混”哥们,也在应招选中之列。这让孙诚好生眼红。他知晓,这份差事,每天20文铜钱的当差补贴倒在其次,关键是,有了与官府人等打交道共事的机会。孙诚在县城混迹多年,一直苦于找不到接近官府衙门的路子。
    当晚,他找一个朋友借了些钱,托那个哥们出面,请那名正在粥厂当班的捕快,于河街一家“吊脚楼”馆子喝酒。又倾其所有,送上点散碎银子,让那位捕快相机为自己补个缺。
    正好第二天应招人员中,有一人家父过世,需回家料理丧事,得了好处的那位捕快,立马拉孙诚补缺。本是街头“小混混”的孙诚,摇身一变,成了手臂上戴一块红布做成的记号,手提半截“水火棍”在街头维持秩序的“业余捕快”。
    这种身份,如今叫做“协警”,民间的叫法叫做“跑二排”,具有界线不甚分明的半官方身份,和一定程度的官方执法权。但在一般民众心目中,那已是官府的象征,令老百姓生羡且生畏。
    孙诚看中的正是这种身份象征,以及借此与衙门人等打交道拉关系的便利,而不在乎银钱多少。也由此,在粥棚值守那一个多月,孙诚干得很卖力,很投入,别人尽七八分力,五六分责的事,他往往尽十分力,外加十分责。就因之获得了负责施粥事宜的县衙捕快,以至一位刑房书办的好感,夸说:“那个瘦猴一样的小子不错。”
    众人闻之皆笑。孙诚本身长得体形瘦小,脸窄下巴尖,活象一个猴子,加之姓孙,“孙猴子”的雅号就此不胫而走。日久,世人几乎忘其本名。
    这番经历,彻底改变了“孙猴子”的人生。之后,他顺理成章成了县衙捕快的眼线,正式开始“跑二排”勾当,成天与几个捕快打得火热。没发迹的“孙猴子”也很会来事,他嘴巴甜,手脚勤快,加之脑瓜子也灵活,又肯吃亏,很得那帮人赏识。到后来,连县衙刑房的书办、典史,甚至刑名师爷这类衙门高层人物,都对他大有好感。
    第二年,恰巧县大狱一名狱卒意外死亡,狱卒出缺。“孙猴子”看准机会,里外活动,县衙上下一些人也为他说好话。“孙猴子”最终战胜其他竞争对手,进县衙当了一名狱卒,正式成了“官府公事人”。
    “孙猴子”就从等级最低的一名狱卒干起,在县狱呆了十多年。几度春秋,几番风雨下来,县太爷及刑名师爷、刑房典史、书办,这些县衙官府高层,换了一届又一届,来一批,又走一批,他也苦苦熬成了统管县狱一监、二监的总头目。按现今的说法,就是监狱长兼看守所所长,是县狱上下说一不二的人物。
    “孙猴子”能当上“监狱长”,除了他上下左右的人际关系中“会来事”以外,还在于他对付犯人有一套。再凶狠蛮横,再刁钻,哪怕声称“连死都不怕”的囚犯,落到“孙猴子”手中,三下五除二就会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孙猴子”收拾不服管教,不守监规的犯人,不施行严刑拷打,甚至连械具(如颈枷背铐之类)也不用,而是自有一套他想出来的花样手段。这些花样手段一经试用,立马见效,再凶狠再不怕死的囚犯,也会立马告饶。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2、“孙猴子”对决“叶地棒”
    那年,全县闻名的兜山草寇“吴天棒”,手下的二头目叶某等人,在官道上半路打劫商旅。归途中被官军伏击,叶某跳崖摔断了腿,被拿获,下在狱中。
    叶某落草多年,在那伙“棒客”队伍中,排名第二,有“地棒”之称,属于不怕死,敢玩命的那一类。其经历过的生死场合颇多,同伙中作案失手而死,或被官军捕快捕获后砍了脑壳者,大有其人。叶某自称,“阎王爷已经给老子发了催命牌,但他后来又收回去了。所以,自己这条命已是赚回来的。”由此天不怕,地不怕,尤其敢向人赌命玩命。
    下了县大狱,叶某仍是玩命赌命那一套,不大肯服狱卒管教。有些狱卒知道他这种德性,有点怵他。叶某看出了这点,就越发意气用事,在狱中稍有不顺心眼的地方,便大吵大闹,以至于公开“闹狱”。
    所谓“闹狱”,就是狱中某名或数名囚犯,趁某件不合心的人或事为由,借机于囚室大叫狂喊,吵闹不休.然后其他囚犯群起响应,最后整个监狱囚犯都参与其中,齐声喊叫,造成大的事端。
    “闹狱”又不同于“暴狱”,囚犯并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而且往往法不责众。一般情况下,当局怕矛盾激化,引出大的事端,受到上司追责,往往会采用息事宁人办法,适当对囚犯作些退让表示。或是答应些条件,或是对涉事的狱卒,象征性作点处罚,将事情平息下来。其后,再对带头“闹狱”的囚犯予以惩处。
    正由于为首“闹狱”的囚犯,最终肯定会遭官府报复处罚,所以古时“闹狱”的事,平时也极少发生,因这为首囚犯必定是敢于真正将个人生死置于不顾的亡命徒。偏偏号称“地棒”的叶某,就是这种角色。
    那天,为囚粮被克扣的事,叶某在囚室里闹将起来。监狱当局或狱卒克扣囚犯囚粮,自古皆然。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狱中的囚犯,就是狱卒的“山”,狱卒的“水”,狱方或狱卒不在囚犯身上弄点油水,发点额外之财,他“靠”谁去?这已成几千年来不变的“潜规则”,囚犯们向来只能逆来顺受,甘愿吃这个亏。
    没料“叶地棒”却不认这个账,那天就公然闹将起来。“叶地棒”关的是“南仓”,他有个同伙押在“西仓”,见头目闹起,也跟着起哄呼应,一时,县大狱有“闹狱”趋势。
    “孙猴子”闻讯匆匆赶到,他打量了一下局面,又简单问了几句,立马判断了局势,并有了处置主意。“孙猴子”让手下狱卒,在监室中央的天井空地,置上一椅一桌,他要于监内现场当众处置。
    县大狱是县衙内的一个大四合院改建而成,分东、西、南、北四仓(囚室),中间是个天井。每个仓室,面对天井的墙壁拆除,改成圆木做成的木栅栏,狱卒于天井之中值守打望,各仓囚犯情形,一望可知。古时的监狱,大多是这种布局。
    “叶地棒”被从囚室中带了出来,“孙猴子”端坐椅子上,目光阴冷地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才开口说:
    “你就是被叫做‘地棒'的棒客叶某?”
    “既然知道了还问,麻不麻烦?”叶某瞪了“孙猴子”一眼,满不在乎地顶撞了一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杀要剐听由你自便的神色。
    “叶地棒”已被州、县两级判个“监斩候”,正上报省督及朝廷批准。这点情形,“孙猴子”知晓,想必叶某自己也多少知晓一点。此时心想,反正大不了一个“死”字,所以敢犯监规,敢吵闹,敢顶撞。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孙猴子”阴沉沉地问了一句。
    “你大概就是那个人称‘活阎王'的‘孙猴子',鄙人早就听闻过。”叶某有些不屑地说。
    “知道了就好。”“孙猴子”冷笑一声,又从上到下打量叶某一番,才说:
    “你带头闹狱,违犯了监规,不论按朝廷王法还是依官府规矩,都该受到处罚。不过呢,我孙某敬重你是一条汉子,也谅你是初犯,本人打算对你网开一面。当然,”
    “孙猴子”话锋一转,正色道:
    “得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从今日起,对你必须规规矩矩,听从招呼,不得吵闹生事,也不得违犯任何监规。能做到这一点,我孙某就放你一马,若是不能做到,今日里就必须受点惩罚。这二者之中,你如何选择,听其自便。不过,须在这里当众答复。”
    叶某没料“孙猴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有点发愣,一时颇费思量。
    “孙猴子”这招,确实让叶某陷入了两难。若答应“孙猴子”的条件,他等于立马被对方缴了械,今后在这县狱中只能服服帖帖,逆来顺受,由着一帮狱卒随便打整。
    反过来,若是不接受对方的“招安”之举,从“孙猴子”那阴冷的目光,和有备而来,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看,他今天肯定得好有一番苦头吃,身上不脱几层皮是下不来的。
    “叶地棒”楞楞地站在那里,反复思量了好一会。“孙猴子”也不着急,手里捧着盖碗茶慢慢喝,似乎很有耐心地等着对方作答。
    整个县大狱里顿时鸦雀无声,东西南北四个仓的囚犯,虽不敢作声,却都齐聚在囚室木栅栏背后,默默注视着天井坝子里发生的一切。
    这些人平时既怕又恨狱卒,巴不得有人出头造事,给狱方一点颜色看。这时,当然愿意等着看“孙猴子”与“叶地棒”今日这场对决,到底会如何收场?从内心里,他们都希望“叶地棒”能斗赢,为众多囚犯出一口气。
    也许,正是感觉到囚犯们这种无言的注视与内心企盼,让叶某面子放不来下,从而痛下了决心。终于,他脖子一拧,对椅子上等他答话的“孙猴子”,有点恶声恶气地说:
    “我叶某从来敢作敢当,生来就没有告饶服输,磕头作揖的习惯。告诉你孙猴子,你有什么手段今天只管使出来,要杀要剐听其自便!”
    “孙猴子”好像料到叶某会这样回答,听后也并不气恼,还不阴不阳,以揶谕口气说了句:
    “果然是一条好汉,敢作敢为。”
    说完这句话,“孙猴子”放下手里的茶碗,又说:“你让我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今时此刻,我倒真要你见识一下我孙某的手段。”
    说罢,回头吩咐身边的狱卒道:
    “这棒客哥子火气有点大,给他洗个澡,退退火气再说。”
    几个狱卒当即领命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4: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3、“孙猴子”让人领教“冷血手段”
    没多大功夫,几个人抬进来一个差不多有一人身高的特制大水缸,置于天井中央。狱卒们又轮流用大水桶打来一桶桶冷水,注入缸中。待水装了大半缸,“孙猴子”望两个体壮狱卒挥挥手,发话说:
    “给他洗澡去!”
    两个体壮狱卒,走过来,横不说白不说剥光了叶棒身上衣服,又抬将起来,将其赤身裸体丢入大水缸中。叶某被两个壮汉紧紧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冷水刚好浸到其颈脖处,只露脑袋在外。
    其时,正是三九寒冬天气,冷风刺骨,在没有门窗遮挡的仓号里,囚犯穿着衣服也经常冻得瑟瑟发抖,更何况无衣蔽体的赤身?更何况整个身子被浸在刺骨冷水中?
    没多大功夫,叶某已是手脚冻僵,全身发硬,体内血液似已凝固。脸上自然是颜色大变,先是由红转白,再后由白转青,后来,又成了紫色,嘴唇发乌、发麻,牙齿颤动,鼻孔的出气,也是由平稳变成粗气,后来又气息转弱。再后,已是气若游丝了……
    不过,这“叶地棒”到底是个硬汉子,哪怕已被缸中冷水冻僵冻硬,周身苦痛非常,命悬一线。但他仍是努力咬紧牙关,决不告饶。
    眼看叶某已经半昏迷,即将毙命,一边坐着喝茶的“孙猴子”,才使个眼色,让两壮汉狱卒,将已经浑身冻僵的叶某捞出水缸,丢在旁边的一张草席上。又让人端来一个炭火盆,置于身旁,让热气慢慢烘暖叶某冻僵的躯体。叶某体温上升后,终于从昏迷中慢慢甦醒过来。身子手脚已可微微活动。
    待叶某稍有喘气,也不再问话,“孙猴子”又着两个狱卒,再将叶某抬起,重新置于缸中冷水浸泡。不多时,叶某又被冻僵。眼看要昏迷之际,又被狱卒再从缸中捞起,丢在草席上回暖。
    如此折磨法,任是铁打钢铸的硬汉子也招架不住,何况血肉之躯!可怜“叶地棒”被三番五次冷水冰冻,早是弄整得气息奄奄。可是 “孙猴子”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时近中午,“孙猴子”索性叫人端来酒菜,放在那长桌上,个人一面饮酒取乐,一面监督指挥这场恐怖游戏的进行。
    周围那四仓里面,原本围靠在木栅栏前看闹热的众多囚犯,如今再也不肯目睹这场惨剧的上演,绝大多数都退回自己铺位。有些胆子小的甚至闭上眼睛,心里祈求上天见怜开恩,赶快让这一切停它下来,尤其是保佑自己不要落入“孙猴子”手中,遭受如此大难。
    中午开饭时间到了,平时整日里饿得心慌的犯人们,会将从狱卒手里领到那点饭食,三口两口吞下,恨不能再多吃几份。今日里,多数囚犯是难以下咽,有些人竟然还只吃了一半,就再吃不下去了——“叶地棒”给折磨得实在是太惨了,让见之者强烈反胃,有些人禁不住呕吐。
    天井里“孙猴子”的把戏还在继续。他个人自斟自饮,若无其事,不时还起身到火盆边烤烤手暖暖身,然后回桌子边继续饮酒自乐。仿佛旁边被狱卒反复浸泡在冷水中冰冻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而是正被宰杀入锅的一只狗,或是一只鸡。
    “孙猴子”这种潜藏在内心冷血的心态。和折磨人的严酷手段,真的是让人领教了。让所有现场目睹者不寒而栗。
    一直到午时三刻,终于有一个年岁长点的老狱卒看不下去了。也怕再折腾下去,弄出人命,才大着胆子上前进言道:
    “孙头,时候不早了,再弄下去,这叶棒客小命怕是支撑不住。不如送回牢房,待身体复原一点再来收拾他。”
    “孙猴子”见如此说,看了那狱卒一眼,放下手里酒杯,笑了笑说:
    “县衙门里,倒是难得有如此菩萨心肠。既然如此,今日里就暂且放他一马,送他回仓罢。”
    说完,起身要走。又拿眼睛望四周东西南北各仓扫了一圈,大声说了一句:
    “我倒是要看看,这县大狱里面,有谁的骨头,比我‘孙猴子'还硬!”
    说完,扬长而去。此时的叶某已知觉全无,听不到这话了。“孙猴子”这话当然是说给其他囚犯听的。
    待“孙猴子”走后,狱卒才叫来两个与叶某同仓的犯人,将其七手八脚抬回囚室。
    “叶地棒”整整在铺上躺了半个多月,从此元气大伤,一厥不振。一只手和那只伤腿从此不能动弹,骨头和神经都坏死了。直到朝廷第二年开春死罪批复下来,叶某和他那个土匪同伙被押到沱江边上砍脑壳为止,这个有名的“地棒”再也没找过麻烦。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叶地棒”被砍头的前一夜,已近子时,“孙猴子”突然带一个狱卒来到“死囚仓”。
    他是来看望“叶地棒”,并带来一壶酒和一包卤猪头肉等下酒菜,让“叶地棒”上路前享用一番。旧时,有行刑前让死囚喝碗酒吃点 好饮食的规矩,这叫“壮行酒”、“勾魂饭”。不过,由“孙猴子”这种总监狱长身份的人物亲自送来,倒是少见。
    “叶地棒”也不客气,个人喝酒吃菜,很是坦然。“孙猴子”在一边陪着,最后还亲自敬了“叶地棒”一杯,说了句:
    “果然是一条汉子。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叶地棒”不语,将杯中酒一干而尽。最后抹了抹嘴巴子,也回说了句:“彼此彼此。”
    众人听罢,也不知“叶地棒”这话真正意思何在。
    等“叶地棒”吃完喝完,“孙猴子”又突然双手抱拳,向其致意说:
    “抱歉,照顾不周。哥子一路走好。”
    说毕,带狱卒出门而去。这番举止,颇带点江湖色彩。很长一段时间,被县内外坊间民众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孙猴子”怕“叶地棒”到了阴间,会找阎王来向“孙猴子”报复索命。有人又说“孙猴子”懂江湖规矩,照江湖规矩在行事,不管生前多少恩怨,死前一笔勾销。
    不过,“孙猴子”从此不仅在县狱上下,就是在整个县衙门,名声更加响亮。再凶狠,再刁钻的犯人,落在他手中,都规矩起来,有些胆子小的囚犯,甚至听到“孙猴子”的名字,都会发抖。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9:5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4、盐商首富的狱中时光
    “孙猴子”再冷血,在银子和铜钱的分量大小这些事情上,他还是分得清的。自王朗云入狱以来,他对王朗云的关照,就超出了以往。这是有两层原因。
    一是突然王朗云入狱后,牟师爷通过“李歪嘴”打点衙门上下关系,给王朗云多方关照。“孙猴子”虽说在县狱一手遮天,但位居县衙“二把手”的刑名师爷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的。况且,“孙猴子”当初谋得县狱大总管这个位子,“李歪嘴”也是为他出过力的。
    二是自“孙猴子”主管县狱以来,还没有过自流井大盐商被关押县狱的事情发生过,何况是王朗云这种“盐商首富”。“孙猴子”哪肯不抓住这种凭空捞银子的机会?
    县狱的“二监”,是一排几间的厢房。有门有窗,不象县大狱是不挡风雨的木栅栏。而且是独立单间,每个人犯各有铺位。管理上,狱卒对“二监”的囚犯,也松懈得多,客气得多。“二监”的案犯,多是有钱或有点地位的财主乡绅一类,或是读过点书的文人士子。再就是,犯了案入狱的官府人员。
    王朗云初入狱,最初是与两人同住一室。那两个同室狱友,一个是县城东街一家酒楼的老板,那日来酒楼吃饭的食客中,有一人回家后无故身亡,这老板因之吃了人命官司。一位是个乡下老秀才,逼死了儿媳妇,也是人命官司。
    与有人命在身的犯人同住一起,这在古人看来,是不大吉利的事。王朗云将这层意思,转告了狱外照顾他的牟师爷。牟师爷得了东家如此信息,当即找“李歪嘴”打点交涉。
    后来,经“李歪嘴”给“孙猴子”打招呼,将那两个人分别转到其他监室。由此,王朗云就个人住了单间。加之,后来经知县陆玑批准,由王家出钱打造,县狱犯人,通通由地铺改为高脚木床。“二监”囚犯首先睡上了床铺。“孙猴子”又着人搬进来桌椅,其他衣被用具,都由王家自行送入狱中。饭食则每餐由“二莽娃”让厨子在“福东来”店内做好,趁热专人送至县狱,供王朗云享用。
    这样,王朗云与其说入狱关监,不如说象是住进了高级客店,饮食起居专有人伺候,规格还颇高。唯一区别在于,整天只在室内活动,其脚步不可迈出监室的门槛。
    狱中时光清闲,王朗云就带信给牟师爷,让他寻了几册古书,以及纸笔、墨砚文房四宝。个人烦闷了,就读读书,写字习书法,消磨时光。王朗云书读得不多,也读不来什么名家经典,送进狱中的几册书,不过是《唐诗三百首》,以及《隋唐演义》等或明清话本小说之类,稍有点档次的,也不过是《孙子兵法》。
    至于练习书法,王朗云喜欢柳公权的柳体大字。入狱来,每日闲暇多多,他就上午下午各习字一个小时。临的是柳体《玄秘塔》碑帖,而且是直立悬腕的大字。
    临帖时,王朗云亦做足了功夫。提笔书写前,先在铺上“打坐”静心,脑中排除杂念,且调匀呼吸气脉。静坐约10来分钟,才于桌前铺纸磨墨,边将今日要临的字于心中默记一番,再提笔运气。
    待感觉胸中乃至手上气运得差不多了,才于纸上落笔。每个字、每笔每划,王朗云亦认真万分,一丝不苟,极力做到不仅临摩得字形有些象,而且力求要做到形似亦神似。
    如此,王朗云每天至少将《玄秘塔》碑帖,从头到尾临上三两遍才住手。多几天,王朗云的悬腕柳体大字,也真还写得有模样了。他越临,也越觉心中似乎有了某些心得和感悟。这种心得感悟,不仅是读书写字,亦包括社会人生。他这才明白,古代的圣人先哲,也包括历代帝王,如本朝的康熙、乾隆皇帝等,为何都喜欢书法,在书法写字上下功夫,都能把字写得那样好。
    这天,王朗云正在监室内临自己的柳体大字,就听到狱卒的开门声音。门开处,进来的不是平常照管他这几间囚室的值班狱卒,而是“孙猴子”。
    见是“孙猴子”,王朗云“啊呀”一声,放下笔,赶忙过来招呼。
    对“孙猴子”的深浅,王朗云多少知道一些。入狱后,更是听同监室那个姓何的酒楼老板谈过不少,心中少不了对其的戒备防范。心想,对这类有蛇蝎心肠的冷血狱头,还是提防点为好。没料,“孙猴子”待他竟是相当客气,每次见他,一口一个“朗翁”,叫得十分礼性热情,仿佛王朗云不是他手下管着的囚犯,而是请来做客的贵客。
    王朗云当然明白,“孙猴子”这番举动,是冲着他的地位和坐拥的银子来的。王朗云久经商海,阅人无数,经手的银子亦何止万千,反而觉得,如果仅是冲着银子而来的人等,容易对付打整一些。只要不过份,花钱办事,或是“蚀财免灾”,都是可以商量的。自己也乐意办到。
    想明白了这层意思,那次牟师爷化装成狱卒来狱中看他(这也是通过“孙猴子”安排的),说完了正事,王朗云特意交代牟师爷,日后给“孙猴子”送的“红包”,在原有数额上增加一倍。
    这一招果然相当有效,“孙猴子”日后见到王朗云,满口“朗翁”叫得比原先更巴实,模样神情也更客气谦恭。
    “孙猴子”客气,王朗云也尽量客气相待。毕竟,如今是“虎落平阳”,况且“孙猴子”那种“酷吏”任性和周身的冷血,还是让他心里对之不得不警惕着一点。
    “朗翁,你这一手柳字是越写越好了。”
    “孙猴子”走到案前,拿起王朗云刚临的一幅柳体书法,装模作样看过一回,口里恭维道:“不仅如古人说的形似,还真有几分书家讲究的神似。乍眼一看,与碑帖上的正宗柳字,也相差无几。”
    “过奖,过奖,不过随便写写划划,消磨时辰而已,”王朗云客气回应道,“比起真正的柳字,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实在惭愧得很。”
    一路说着,将“孙猴子”迎在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于铺位之处,以示身份区别。
    两人说了些闲话,“孙猴子”又作关心状地问了点王朗云的起居情形,有什么要求没有,王朗云皆一一谢过。稍倾,“孙猴子”才提起话头说:
    “朗翁,小的今日前来,有一事相商。就是这县狱卡房,新近又进来了三两位人犯,各监室地点有点打挤,实在是无空闲铺位可安。孙某不得已特来与朗翁相商,是不是来朗翁这里打挤一下,再安一个人进来与郎翁同住?好在这个人,也是乡绅身份,多少也是知书识礼之辈,不是乡下粗人。打扰之处,还望朗翁多予包涵见谅。”
    今日“孙猴子”上门,肯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闲话,王朗云就猜他是有事而来,心里琢磨着他是何事,并提防对方有点什么花样。一听仅仅是这事,反倒放下心来,立马表态说:
    “孙总管,这话是说到哪里去了?这里有的是空闲地方,要安进来什么人,只管安排去,不必同我商量打招呼。况且,一个人住着也是难免寂寞,有个人同在一起讲点闲话,摆点龙门阵,那是最好不过。”
    听王朗云这一说,“孙猴子”顿时放心,站起身来,还向王朗云拱手示谢,说:
    “朗翁如此体谅,自是最好不过。事情就这样办了,缓些时辰,手下人就会把人安排进来。我这里先放个话,朗翁先就如此将就一阵再说。日后朗翁感觉与人同住有什么不便,或是另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找我孙某就是,那时再作调整,也是办得到的。”
    说罢,“孙猴子”与王朗云道个别,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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