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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连载:《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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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4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全景式再现晚清到民国著名盐商家族的财富故事,用文字描绘当年自流井繁华独特之“清明上河图”。本土原创长篇小说:《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作者: 危楼闲客
    第一部 王家大祠堂
    第七章 自流井盐商的“水”究竟有多深

    1、邓秀才与“炎帝宫”之由来

    自流井街市对面的釜溪河南岸,张家沱码头之一侧的富台山麓,有一座庙宇,名叫“炎帝宫”,当地人又俗称“火神庙”。
    这“炎帝宫”在当年自流井,算不上最大最气派的庙宇,却颇有些来历和特殊。其特殊性在于,第一,此庙非财主富室或地方知名人士所建,而是纯粹由众盐工集资所建;第二,此庙里面有盐工自己筹建,自己管理,并敢于出头维护盐工权益的“盐工组织”——“炎帝会”;第三,“火神庙”,或是庙中附带供奉“火神”的寺庙,外地亦有,但将“火神”改为专门供奉“炎帝”的庙宇,在当时全国十八省,也仅此一家。
    此庙的修建,以及改名之由来,出自当年自流井一位姓邓的穷秀才的主意。
    自流井盐业,至嘉庆年间,已相当繁荣。从以户为基础的家族式作坊,向集约化工场规模转化。其时,井上盐工,除邻近的富顺、荣县、威远、隆昌、内江各县外,远至南川、江津籍的外地来工,甚至占了多数。
    盐工常年身居异地,打工谋生不易,为交流乡情,亦为互助,曾创了一个“堆金会”,以筹集基金,互助放利。如此弄了一个时期,既救助了盐工的一些急难,也积累了会上的“利钱”。“利钱”积累到一定数目,有人乃倡议用此款建一座小土地庙。一是自古以来修庙铺路等,亦为“善举”,是公益之事;二是有了一个可供大家集聚休息的场所。
    于是,在积足100来吊钱之后,即在位于“同发井”前的太平缸地段,修了一座规模较小的“土地庙”,并由此办起了“土地会”。建庙之后,工人闲班之余,就聚于此庙及周边玩耍消闲,并可申请参加“土地会”。入会条件极简单,凡交纳三斤菜油“香火”钱作“底金”(亦可交实物),即可入会成会员。
    随着盐场工人增多,入会者亦多,积存的“底金”也渐丰裕。小小“土地庙”场地太狭,格局亦小,有人遂建议择址更建社庙。但盐工无文化,况且“群龙无首”,议说了多时,亦没办起来。这时,出现了一位关键性人物,此人就是“邓秀才”。
    邓秀才,高山井人氏,自幼聪明好学。家人送之入私塾,刻苦攻读,于18岁考取秀才,很让为家族挣了点面子。但家境实在太差,无力续读考举。至年长,功名心已全无。
    盐工建“土地庙”,办“土地会”,邓秀才家住不远,便不时来庙内闲走看看。邓为人随和,时间久了,盐工看他和善,又敬重他是读书人,庙内有些写门联告示之类事情,就爱找他帮忙。写过,随便给点“润笔费”,他也不计较。再后来,又因邓秀才读书识字,又有些见识,庙内及“土地会”有些大凡小事,有时不免也请他帮忙,出点主意。久而久之,邓秀才就成了为“土地会”出谋划策,定夺主意的“军师”类人物。
    “土地会”欲改址扩庙,扩大影响和声势,邓秀才自然赞成。不过,他提出建议说,扩庙须先改名。在一次议事会上,邓秀才说:
    “若称‘火神庙',此名不妥。原因在于‘火神'之称谓,诸子百家,圣贤经典,皆无出处。自古以来,名不正,言不顺。若圣贤经典无出处,不论官府,士子,难于服众。”
    盐工哪懂什么圣贤经典,自然是听邓秀才的,都说他说得好。
    “《吕氏春秋》有言:‘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可见,炎帝才是‘火神'之始祖。庙宇改为‘炎帝庙',或称‘炎帝宫',最为恰当。圣贤书上有出处,官府、士人,皆可信服,岂不最好。”
    所谓“炎帝”,即为“神农帝”,炎者,即为大火也。对“神农帝”,一般民间都知,许多盐工亦有所闻。邓秀才如此引经据典,皆纷纷赞好。此事遂成定议。
    看邓秀才有学问,又如此能干热心,就建议其干脆入会。邓秀才亦欣然同意,一面为“炎帝会”制订会章;一面又尽力物色新址,洽购地基。
    终于,邓秀才在釜溪河对岸之富台山,小地名“地宝街”处,寻到有三间瓦房欲售。邓秀才多少懂点“风水”之道。此地背靠富台山,面临釜溪河,正得“依山面水”之势,又与分县衙门所在著名“井神庙”隔河相望,是筑屋建房“风水之地”。
    与众盐工商议后,将三间瓦屋买下,在原地基上扩大,动工新建“炎帝宫”。修修停停,至道光末年,初步有了寺庙格局。直到咸丰年(1854),“炎帝宫”才全部峻工。
    一样的飞檐画栋,一样的粉墙青瓦,全由众盐工自建自造,在当年亦算一个奇迹。自流井那些财大气粗的盐商,也不禁对“炎帝会”的能耐刮目相看。
    这“炎帝宫”还有一个特别处,就是设计建造时,将门楼和戏楼融为一体,既节约空间和财力,又增加门楼装饰美观。戏台两侧,各有抱楼环绕。不过,演戏时,男女要分座,各占一半,虽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观念,但又显示了“男女平等”的新式思潮。此为一怪。另外,这里禁演“《三国》戏”,原因是庙内除神农外,还供有关公神位。演“三国戏”,是对关公的不敬,故禁之。
    邓秀才不负众望,一手一脚为“炎帝宫”建造事宜,打理过问,而且亲拟“炎帝会”的帮规会约。邓秀才还为盐工争利,出面与盐商谈判,甚至不惜到省县衙门与盐商打官司。
    这样,在当年自流井盐场,就逐渐形成了盐商、盐工、官府,这样一个三方博奕的格局。盐工以“炎帝宫”为基地,以“炎帝会”为组织,形成一股独立的强大力量。
    也正由此,邓秀才遭到盐商(主要是“八大盐号”为代表的陕商)的忌恨。几次较量之后,盐商买通官府,对邓秀才下手,最后冤狱缠身,含恨而终。
    邓秀才其人其事,与本篇故事关系不大,这里不多述。但因邓秀才其人,却引出了一个与本篇故事人物关系密切的人物来,这就是常爱在“炎帝宫”茶园喝茶闲坐的“跛子茶客”。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2、“火神庙”茶园的“跛子茶客”

    “炎帝宫”,自流井民间,一向俗称为“火神庙”。
    “火神庙”寺院一侧,临釜溪河河岸绿荫处,设有一家茶园。此处依山面水,可以对望张家沱码头,以至自流井市街,得地形之利,每日来此喝茶的茶客也是不少。
    不过,茶客多是“短衫帮”,即盐工为主的“下力人”。茶馆收费也低,普通青茶、沱茶,每碗铜钱一文,带茉莉花的“香茗”,铜钱二文。庙侧,有一眼古井,井水清洌甘甜,泡出的茶味,极为纯正。内行人喝过一次,皆知此为“上水”,即品茶的第一等水质。
    来往进出的茶客中,有一位茶客逐渐引起了众人瞩目。此人个子不高,30多岁年纪,外省口音,脸面白净,常着长衫,看样子是知书达礼之人。可是其举止神态,又带点不拘小节的“江湖”之气,叫人一时摸不透身份所在。体态上,还有一明显特征,就是其右脚有点跛,虽不影响走路,但一望可识。众人一时不知此人身份,私下以“跛子茶客”呼之。
    “跛子茶客”光顾茶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行踪不定,有时三两个月不见影子,有时又是每天都来,中午也不离去。午间时,不过于茶摊上叫来一碗凉粉凉面甚至锅盔,随便一点吃食,就当了一餐午饭。时而又进寺庙,买来一份斋饭,颇为随意。整天就是喝茶,偶尔也读读随身带来的闲书。那些书,既闲且杂,有诗词,有闲章,有野史,有话本小说,有医书棋谱,甚至据说还有当朝的“禁 书”,总之,毫无章法可寻,亦无正经出处。
    看书看得眼睛倦了,跛子茶客也起身四处走去,或于栏杆处凭栏远眺,张望对岸自流井市街的喧嚣繁华,若有所思。或是于庙内看看楹联匾额,泥塑木雕,却也一样的沉思不语。这时,他那张瘦削而略带苍白的脸颊上,就会显现出一种忧郁伤感,变幻莫测的神色。
    “跛子茶客”举止有点清高,在茶园喝茶时一般不主动与人交谈,也时有听到邻桌茶客谈到一点有趣事儿,或是井场新闻,他会专注听下去,偶尔也有插上问一两句的时候,却从不加以议论评价。
    “跛子茶客”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下棋。围棋、象棋俱可,且棋艺极高,可说打遍茶园无敌手。有时,可同时与三四个人同下几盘“盲棋”,他皆能一一取胜。据一位老茶客说,这种棋艺,他这一辈子也从未见过,但听人说过,有此本事为“奇人”也。
    这“跛子茶客”字也写得好。有次,茶馆写春联,找了数人,都觉不合适。后来茶园老板见跛子茶客捧着本书在看,心想,能看书就必能写字,何不找其一试。
    茶园老板就走过去打了一躬,说:“恭请先生为茶园留下墨宝。润笔费以十碗香茗茶钱充数,若是喝青茶、沱茶,从今日起,一月之内不收先生茶钱,不知可否?”
    “跛子茶客”也不推托,也不讲价,想了想,说:“把你的对联拿给我看看。”看了老板想写的对联,“跛子茶客”笑了笑,说:
    “干脆让我给你另拟一副,至于润笔费不润笔费的,我看就免了,自后我不管来此喝什么茶,茶钱照付。”
    茶园老板说:“如此当然更好,只是有劳先生费神。”
    “跛子茶客”略加思索,遂将对联纸铺开,提笔一挥而就。写毕,众人一看,那对联是:
    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流千古;
    炎帝宫前品清茶,清茶一杯。
    众人齐声赞好。有点学问的人后来说,上联借用成都望江楼只有上联无下联的“对绝”用在这里也很恰当。那字写出来,也是十分漂亮,不单一般人说好,就是一位当过私塾老师的老先生,也赞不绝口。说这字联,既写得有功力,又是一种“怪笔法”。这种“怪笔法”,世上少见,堪与当年“扬州八怪”的郑板桥之怪字相比,很为难得。
    如此一来,众人都猜测此“跛子茶客”学问如此之好,身份定是不同寻常。
    让众人另眼相看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有一些当地富家跟班,甚至师爷打扮的人物,出现在“火神庙”茶园。这类人来此,只有一个目的,奉东家之命,专请某先生府上一叙,或是已备薄酒,望某某客人赏光。这位被请的客人,正是“跛脚茶客”。
    这些人来,一般都专门备有滑竿,或是专轿,这是专来接人的。跟班们也一个个神情恭敬,客气得很。象是平时对待官府里的大人老爷,或是巨室富商人等,一口一个“老爷”,说:“有专轿在门外等候,请老爷打轿,”或说:“轿子也备好了,老爷是这时起身,或是喝点茶再起身?”称自己,则总是“在下”或“小人”之类,实在恭顺有礼。
    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跛子茶客”似乎对此不大买帐。一般情形下,抬抬眼,看看对方,说一句:“你没看见我正在下棋?”或是:“你没看我正在看书?”除此并不多作理睬。
    有时,让跟班在一旁等候好一阵,才似乎不大情愿地出门打轿而去。有时或者干脆说:“今儿没功夫,你回去回话罢,就说改日再说吧。”
    说完,头也不抬,继续看他的书,让接人的跟班怏怏而回。
    这时,众茶客包括茶园店主及茶倌,才知道这“跛子茶客”,确非“等闲之辈”,难免不高看一眼。
    “跛子茶客”却依旧如故,我行我素,照常来喝茶闲坐,一样看他的书,一样于庙内走走看看,时而也下下棋,时而也发发呆。有时是每日都来,有时又是三两个月不见踪影。这时有人就说,他是去“云游天下”去了。
    于是,关于“跛子茶客”的真实身份,就有多种说法。有的说,此人是个“落难秀才”或“落难举子”,不然不会成天捧着本书看,字也写得那样好。有的又说,可能是个破败了的世家子弟,原来家境优裕,现在破败了,所以云游四方。
    有的人甚至说,此人可能是京都哪位达官贵人之后,因得罪了朝中权贵,被发配边塞之地,所以流落民间。但其家族树大根深,祖上一辈的同年同寅多得深,有些现在朝中六部,或是督抚任上,官居高位。所以井场盐商富室,乃至地方官府人物,对其争相纷纷巴结,说不定哪一天真就来个“鲤鱼翻身”,也未可料。总之,说法越来越多,也越发神秘。
    “跛子茶客”却似浑然不觉,或是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任其众人在身后叽叽喳喳,并不在意。对一些人的笑脸相迎,刻意讨好,他更是毫不领会。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49: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3、牟师爷打轿接走“跛子茶客”

    这年正是沙湾“水厘局”开张的那个中秋节,之前个来月,“火神庙”茶园里,大家就没见“跛子茶客”的踪影。众人猜他出外云游了。中秋节之后,大约半个月光景,“跛子茶客”又出没茶园,众人心中释然,“果然是云游去了。”
    这天,日子晴朗,秋阳高照,正是一年中最令人感觉舒适的时节。在茶园栏杆处望去,釜溪河绿波盈盈,碧水长流,从北边沿河岸顺流直下,在张家沱处遇富台山山麓,突然转了一个直角形的大弯,一直望沙湾石峡口东流而去。整个自流井最中心的街市区域,就处于釜溪河温柔的怀抱中。有的自贡人爱把釜溪河称为“母亲河”,大概正是这个道理。
    不过,与张家沱码头的热闹景象,以及釜溪河对岸街市的繁华相比,这“火神庙”茶园,真正可以算得上闹中取静,又一切皆在视野之中。这就是其妙处所在。
    “跛子茶客”这天独自在临江一张茶桌上,喝茶看风光,却听得邻桌几个茶客的闲话摆谈之声传过来。开始没多注意,后来,谈话的内容逐渐引起其兴趣。
    邻桌茶客是几个壮年汉子,粗布短衫,腰间或是肩上,缠有一块灰白布帕,一看就是盐工打扮。这帕子,是平时用来擦汗或是垫坐的。大概是哪个井灶上的工人,闲班时结伙来“炎帝宫”走走看看,或是来会上办点事,就在茶园喝茶消闲。
    几个茶客,先谈的是中秋节水厘局开张,被丐帮“肇皮”,弄得鸡飞狗跳,数日不宁之事。有说我知道那内情,那是水厘局差役仗势欺人,得罪了丐头,所以丐帮报复。还说“丐王”宋仁贵已放出话来,不将那些个厘局差役惩处,丐帮将会没完没了。
    有人说,老哥子,你那些消息不确,官府开办水厘局,真正得罪的是盐商。这是盐商暗中出钱收买丐头,让丐帮出面去“肇皮”,给水厘局一个“下马威”。还说是听井上管事,在与人闲聊时说出来的。
    几个人这就又猜井上盐商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人物,敢跟官府水厘局过不去。其中一个长相有几分稳重的汉子,说:“自流井这些井灶东家,敢跟官府作对的,真正有几个人?大家猜也猜得到。”
    稍停,又看了看周围一眼,放低声音说:“前天晚上,在‘三倒拐'那茶铺子喝茶,听邻桌的灯杆坝绸布庄的冯老板说,那天,亲眼看见王三畏堂的牟师爷与‘丐王'宋仁贵一起,在‘盛成茶馆'喝过茶。恐怕事情会与王家有关。”
    听说事情与珍珠寺王家有关,几个人就没有再深说下去。大概是都在想道,涉及王家的事情,最好是少说为妙。
    谈了一阵,几个盐工茶客,又转而谈起这水厘局与他们井灶到底有没有关系,利弊如何这些事情上来。
    “跛子茶客”对这些议论,比较注意听了。设在沙湾的水厘局,中秋节开张被丐帮搅局的事,他云游回来没两天就听说了,心里立刻猜想出这是怎么回事,又十有八九猜得到是谁在幕后指使的。他料想此事不会就此作罢,肯定还会有下文。正想着,又听邻桌茶客中有人说:
    “井口郭管事说的,这水厘,就是官府新征收的苛捐杂税,是税上加税。还说,这样搞下去,大家饭碗都要受影响。”
    “咋会影响大家的饭碗?”有人不解。
    “咳,你还不明白,这水厘一加重,东家日子不好过,会不会在我等盐工身上想条打主意,把多交给官府的水厘款,分摊给大家?到头来影响大家的饭碗?”
    “这也倒是,井灶上的刘师爷说,这几年,四省八方都在打仗,朝廷军费吃紧,官府只晓得整钱。再这般整下去,整不好,谨防整倒大家的甑子。”
    “整倒甑子?”有人莽声莽气说,“他要整大家的甑子,整冒了火,老子们也去把他的甑子给他整垮!拼倒大家都吃不成。”
    所谓“甑子”,即四川人蒸米饭用的木甑。川人自古以来喜吃“甑子饭”,即先将米饭在锅中煮到半熟,再捞米去米汤,置于甑子中蒸熟而食。故民间言谈中,“甑子”已与“饭碗”同义,意为一个人的起码生存条件。坊间所说的“抱甑子”,“整垮甑子”,与现今所说的“夺人饭碗”、“抢饭碗”是一个意思。
    “刘铁棒,小声点嘛,这些事情不比平时散谭子,不要随便乱说。”
    “跛子茶客”不觉看了那个说话莽声莽气,被叫做“刘铁棒”的茶客一眼,见其体魄壮实,肤色发黑,如铁棒一般,真是人如其名。
    几个人正说得闹热,却见一个人匆匆进了茶园,举眼打望一番,直望“跛子茶客”一路走来。盐工茶客中有人认得,不觉轻声叫道:“牟师爷。”
    来人正是“王三畏堂”师爷牟德荣。在井场上下,大名鼎鼎的牟师爷,各家井灶上的盐工多数认识。牟师爷与“跛子茶客”似乎早就熟识,只见他端直来到茶座边,略似施礼,说:
    “四爷在珍珠寺祠堂备有薄酒,请先生即刻光临。”
    说来也怪,平时有人上茶园来请,“跛子茶客”会左推右托,或是干脆不理。这次牟师爷刚一说明来意,“跛子茶客”当即收起手中的书,起身相随而去。众茶客及店家茶倌,这才知道,“跛子茶客”原来与“王三畏堂”的王朗云及牟师爷等,关系不同寻常。
    出了茶园,牟师爷让“跛子茶客”乘坐来时那乘专轿,自己于街口喊了一台轻便滑竿,一前一后,从“下桥”过了釜溪河,往三台寺一路而去。
    不过,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自此之后,自流井方圆之地,就接连怪事频出。而且这些“怪事”,都直指官府新开的“水厘局”。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49: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4、戴师爷一语道破玄机

    沙湾“水厘局”花厅后面,有一个小园子,原来是竹篱笆围墙,简单围了一围,与路面隔开。又在篱笆围墙靠街市方向,开了一道后门,作为潘家堆放货品的货栈。
    水厘局将院子租过来官用之后,将竹篱笆拆除,在原址上用墙砖筑起了一道围墙。围墙颇高,将近一丈,有点官方衙门围墙的气势。
    这个小园子就成了“水厘局”的后园,再栽种点花木,砌一张石桌几只石凳,将小路铺平,俨然就是一个后花园样子。
    有了这个后花园,张局员公务之余,就爱来园子里喝茶闲坐,一个人找本书翻翻,或是与戴师爷、书办下几盘围棋。日子也倒不觉得寂寞无趣。
    这天下午,看天气很不错,张局员吩咐手下杂役,将自己平时坐的那把垫了丝绒绣垫的藤椅,摆在后园石桌子一侧,又将茶碗烟具一一弄妥,就个人在后园子里喝茶、抽烟、晒太阳,消闲消闲。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秋阳落在身上仍有暖意。沙湾河岸处,不时凉风吹拂,带点釜溪河边清凉的水气,落进园子里,令人颇觉清爽。张局员喝了两口茶,抽了一袋烟,若有所思,又起身在园子里踱步。
    水厘局开张已一月有余,对张局员来说,局面是有喜有忧,喜忧参半。
    先说“喜”。张局员从过去的“冷衙门”、“清水衙门”,突然转换到水厘局这种“油水丰厚”的衙门,既是实缺,何况又是自流井这种富庶地方,实在令他有今非昔比之感。那种官场的实惠,过去想都想象不到。
    比如,别的不说,单是中秋节水厘局开张那天,收的各位盐商的“礼金”就足有好几千两银子。照这种格局弄下去,每年仅就春节、端午、中秋等三大年节,收井上盐商的“节礼”,恐怕就有上一二万银子好收,还不算其他种种“财礼”外快。如此在这自流井水厘局干上三两年,稳稳当当有十万八万两银子入帐,这怎能让人不“喜”。
    不过,世间事,总是有福必有祸,有喜必有忧。这水厘局之差事,看来也是如此。
    再来说其“忧”。对征收“水厘”,盐商的不合作,甚至抵触是第一“忧”。尽管事先有些思想准备,但眼下情况看来,似乎比当初预计严重得多。
    中秋节那天,王朗云在宴席上的举动,就是最明白无误的表示:盐商反对水厘。还有“丐帮”的捣乱,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支使。
    下来,张局员、戴师爷等“水厘局”高层,曾派人到市井之间搜集各方反应,及打探消息。据探听到消息说,那日来水厘局捣乱的“丐帮”,是被人暗中买通了的。所以才有那样大的声势,那样精密的策划安排,那种有恃无恐的胡闹法。至于买通者是谁,虽没实在证据,但肯定是反对水厘的当地盐商有意而为。如此看,这水厘局,日后还会闹出些花样来,令人可忧。
    再一“忧”,是地方官胡某的不合作。那日酒宴上,分县县丞胡某隔岸观火,要看他下不了台的意图,很是明显。按说,他张局员过去同胡某素无交往,在官场派系上,也谈不上什么牵扯,不存在成见旧怨之类。可胡某明显起同他有抵触,这是在场者都看出来的,对此,张局员百思不得其解。
    有天与手下心腹之人戴师爷谈起这事,张局员还有些想不通地说:
    “他当他的分县丞,我弄我的水厘局,两家彼此没有触犯,也不存在利害关系,何至于这样与我为难?”
    戴师爷是个老幕僚,对官场各种关系情形明白得很,对围绕“水厘局”主办这个位子的争夺,他早在省城未动身之前,就听到一些。不过,眼前张局员一心想的是做官捞银子,对地方上许多情形,似乎不想多知。他沉吟一会,才说:
    “讲利害关系,分县衙门同水厘局,倒是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不过,我倒是听说一个消息。”
    戴师爷讲到这里看看张局员,似乎在考虑是否应当把实情如实相告。
    思索片刻,他才决定把话往明里说。“这是分县衙门的宋师爷说的。那日,分县刑名宋师爷请我喝酒,谈得投机,他对我透露说,分县胡大人与大人确有些隔亥。这是在于,他怪大人你抢了他的位子。”
    “我抢了他的位子?”张局员大似不解,“怎么能有这种事!他分县丞是地方官职,我水厘局是省盐道委差,两者并无关联,再说品级也不相同,如何说我抢他的位子?”
    “大人你就不明白了,”戴师爷在省城呆的时间久,对川省官场的事情,比从贵州过来的张局员了解更多,也更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脸茫然的张局员一眼,索性“竹筒倒豆子”,来个和盘托出。
    “这胡县丞,是省督骆大人当年任湘抚时,门下的一个幕客从湖南推荐过来任用的。他自恃骆大人这层关系,手一向伸得很长。最先是想把富顺知县陆大人挤走,由他升任知县。但骆大人看重陆知县的文才,没有同意。此事暂作搁置。这时,传出要在自流井设水厘局征收水厘的消息,胡县丞就想将水厘局的事情一并兼管下来。”
    张局员当初以为有崔道这层过硬关系,自流井水厘局这位子,于他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其间还隐藏着如此玄机,戴师爷端起茶碗呷口茶,润了润喉咙,又才继续对坐静听下文的张局员说道:
    “胡县丞为此专门上省城来活动了好些时日,也有了些眉目。他找的主要是骆中丞,以及骆中丞幕府中,一位姓赵的师爷。据说,他很给了那位赵师爷一些好处,让其在骆大帅那里帮着说话。”那位督署的赵师爷,张局员也认识,是一个颇有些资历的老师爷,在省督面前很说得起话,这位师爷出面荐人抢他的位子,让他大感不安。
    “听说是骆中丞当初也答应下来了,答应自流井水厘局机构,由盐道派员负责办理,但主管之差,却由自流井分县丞兼代。眼看督院都要下文了,谁料盐道崔道台却坚决反对,说盐道所派驻地方机构,由地方官兼其主管,大清开朝以来,没有这种做法,与朝廷祖制不相容。”听到这里,张局员方才明白,崔道这个同年,为他争得自流井水厘局主办这个位子,私底下不知为他使了我大的力气,甚至不惜得罪督署衙门的当红师爷。张局员对崔道的感激之情,在心里面又多了几分,心想,日后发财了回省城,定要多加报答。
    “崔道台当时还说,如此兼理,今后厘金征收上出了差错,该由盐道负责,还是地方官负责?后来,藩台也反对,骆大帅才到头来改变了主意。由盐道崔道台,推荐了大人来井主持。胡县丞空欢喜一场不说,还白白花出了几千两银子,你说他怎能不抵触,恼怒于心。所以,胡县丞一直认为,是你张大人抢了他的位子。”
    这一说,张局员才恍然大悟,又将自己自流井赴任前前后后的事情一一想过,方心底透亮,更明白这水厘局差事面临的阻碍和难处。此前,他仅面前盐商作对,现在,暗中作对的还有地方官分县县丞胡某。此为背腹受敌之态,是兵家大忌,不免更有其忧。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4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5、“水厘局”账册神秘失踪

    张局员在后园子里走了一阵,心内焦燥,竟觉得秋阳有些晃眼,身上也有些热了,便在椅子上坐下来,端起茶碗喝茶,打算细细清理一下心思,思谋应对之策。
    刚喝了两口,水厘局的管帐先生梁朴急匆匆走进了园子。
    “局台,我室里的的帐薄子不见了。”梁朴一脸苦相,神情不安地小声禀报说。
    “甚么,你说甚么?”张局员被打断了思路和自己喝茶的功夫,心中很是不快,他瞪着眼,声音较高,“甚么蚊帐被子?”
    梁朴50多岁,长得精瘦,鼻上挂副老花眼镜,一副典型帐房先生模样。他是张局员的一个同年推荐的,说此人是个做帐高手,看家本领是“两本帐”功夫,可以做得天衣无缝,行家都难找到破绽。
    梁朴亦不是本地人,来自邻近的威远县,同属川南地域,口音相近。本地人习惯将做帐用的帐册、帐本,称为“帐簿子”。梁朴见张局员领会错了,心中更急,连忙用手比划着翻帐册的样子,说:
    “不是蚊帐被子,是帐簿子,厘局做帐的帐薄子。”
    “你是说帐册?”
    “对,对,就是帐册,两本帐册,我平日做完帐,都收拾起来,锁在柜子里的,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却不见了。真是怪事!”
    听说两本帐册都不见了,张局员一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来自流井水厘局上任之前,他知道此事来之不易,这辈子官宦生涯中,怕是再难碰到这种机会了,决心趁此大捞一把。因之一开始,就打算做“两本帐”。
    所谓“两本帐”,俗称“阴阳帐”,就是做“明”的“暗”的,或“公”的“私”的两套帐,以营私肥己。“明”的那套帐,对付官家,是虚的或是假帐。“暗”的那套帐,才是实数,是真帐。“两本帐”的搞法,在中国由来已久,但到清代中后期,以至民国官场,已是相当普遍。官场腐败,朝廷财力空虚,与此关系极大。
    但“两本帐”必须做得高明,让人找不出破绽,否则会闹出事情来,轻则丢官,重则入狱甚至杀头。这就需要“帐房高手”。梁朴就是这样一个能将“阴阳帐”,做得天衣无缝的“高手”。
    第一个月末,梁朴将一个月的帐册送来张局员审核过目。张局员阅后,大感满意。来自流井后开帐仅第一个月,梁朴做的“阴阳帐”之差,就足有1千两银子。如此弄法,一年下来,水厘局最少有一万二千两银子的私瞒收入。这一万二千两,拿出一千两打发做帐有功的梁朴,再打发对此知情,并帮忙出主意的戴师爷一千两。张局员自己,就起码有一万两银子可以纳入私囊,这是何等乐事?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至关重要的帐册会出事!听梁朴这一说,张局员也着急起来。
    “你没仔细找找,是不是错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里外都找过了,”梁朴苦着脸答道,“就是没有。”
    张局员再没有在园子里喝茶晒太阳的兴致,随梁朴匆匆回到厘局梁师爷平日做帐放帐册的那间屋子,现今叫“财务室”或“财务科”的地方。
    “平时帐册就锁在这柜子里。”梁朴指着室内靠里墙的一个黑漆大柜子,又打开柜门,指着其中两格,说,“甲本放在这个格子,乙本放在那个格子。”
    梁朴所说的“甲本”,是拿到省盐道衙门上司那里交帐的,做过手脚的帐册。“乙本”,才是张局员自己掌握的真实帐册。
    “平时这柜子上没有上锁?”
    “都是锁着的,而且钥匙和房门钥匙,都只有我一个人才有。我怕有失,都一直随身带着的。”梁朴亮了亮挂在裤腰上的两把钥匙。
    “会不会错放在其他什么地方了?你再仔细想想。”张局员似乎还报着一线侥幸。
    “不会错放。”梁朴极认真地回答说,“每天我把当日的帐目弄妥,就分别放入柜中,仔细上锁。去时,照例又柜锁、门锁都检查一遍,才离去。昨日下午,我清清楚楚记得,做完帐,我将两册帐簿,分别放回了原处,又将柜门上了锁,才离去的。出门时,门锁也是锁过的。这点我记得很牢。今日上午,我来做帐,门锁及柜子,也是锁得好好的。与昨日离去时,似无两样,可是拿帐簿子做帐时,却发现两册帐簿,都不翼而飞,柜子里到处找不到不说,连这整间屋子里,四处寻遍也寻不到。所以才来禀报大人。”
    早上,梁朴发现帐册失踪,开始还没大在意,也以为是不小心错放在哪里了,就个人关起门,柜子里上下翻腾,寻找帐册。却遍寻不着,这才有些急了。又满屋子里找,也无头绪。起初,以为是失窃,又仔细查看门锁、柜锁,皆完好无缺,不像有窃儿光顾过的样子。况且,柜子内格,还有他自己的一点“私房钱”,一些散零银子,数目却也完全不差。哪有偷儿只偷帐册,不偷钱的道理!
    可是,找了整整一个上午,甲乙两本帐册仍是踪影全无。梁朴这下冷汗都冒出来了,他知道,这两本帐册至为重要,弄丢了,于他,于张局员,都是性命关天。吃过午饭,又关起门,个人再找了一阵,眼看无法可想,只好把局里相交甚好的戴师爷请来商议。
    戴师爷是张局员心腹,水厘局“两本帐”的事,也是知情者。他也觉得这事颇有蹊跷。又帮忙找了一阵,无望之下,他才缓缓建议说:“这事看来有麻烦了,瞒是瞒不住的,只有禀报张局员早拿主意才好。”
    梁朴在戴师爷建议下,才硬着头皮向张局员如实禀报。
    张局员在屋子里搜过一遍,还不死心,索性发动厘局上下,包括书办、跟班、杂役、厘丁,闭起门来,将水厘局上下里外翻了个透。一帮人忙了大半个时辰,自是一无所获。又让门丁、杂役等数人,仔细察看前后门,包括围墙,甚至屋檐,试图找出一点有窃贼光顾过的痕迹,终于无迹可寻而作罢。
    这就奇了!张局员回到房内,坐下定了定神,将戴师爷找来,两人关门细议。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5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6、厘局师爷谈盐商水深水浅

    张局员那天在局屋子里,和戴师爷两人闭门密谈,所谈内容主要有二。
    一是,分析这帐册失窃的原由或背景所在。两人都觉得,水厘局这两本帐册,丢失得离奇,也失得蹊跷,其原因及背后种种,大值怀疑思索。门锁、柜锁完好无缺,未有盗儿偷窃迹痕,端端紧要万分的两本帐册却离奇失踪。若仔细分析原因,不外有两种可能。
    其一,是“内盗”。门锁、柜锁完好,各处全无偷窃儿光顾遗痕,按常理推测,极可能是“内盗”,是“家贼”所为。要说“内盗”、“家贼”,第一嫌疑,则是管帐梁朴,因为只有他有钥匙,并知道帐册所在。
    “你看,”张局员沉吟着说,“会不会这管帐梁朴本人所为?”
    戴师爷一时没有搭腔,他心里思忖,此话该怎么回答。戴师爷与梁朴相处较好,再说,从梁朴主动找他出主意,以至一直到现在的神情举止方面看,也似乎不象梁朴自身为之的样子。恐怕帐册失窃是真,且是外人所为。
    这样思虑一番,戴师爷才缓缓说道:
    “照卑职看来,此事梁朴本人自身所为的可能极小。”接着,戴师爷对张局员分析道,“其一,梁朴本是知情者,他本人知晓一切,没必要再拿帐册做什么用。况且,梁生性谨慎胆小,局台你待他也不薄,他无此必要为之。其二,就算有人收买他,要这些帐册做个什么用处,也不会是这个时候。因为水厘局开张仅一个月,所记帐目有限,要拿帐册做点什么名堂,必是多些时候,方更有价值一些。所以有人买通梁朴为之的可能性也不大。”
    戴师爷这番分析在理,张局员自己也不相信梁朴这种人,会做“内鬼”来自盗帐册。由此,张局员也同意戴师爷这番分析,“内盗”可能性基本排除。
    其二,既无“内鬼”,那就是外盗无疑。这样说来,帐册失窃一事,就更觉离奇,也更值得人忧心。这是因为,存放帐册的屋子,无痕无迹,门窗挂锁完好无损,这番功夫,就非一般偷儿窃贼可有,而定是“江湖高手”所为。既是“江湖高手”为之,那背后必有某种目的和支使者,事情也就此复杂起来。
    “戴师爷,以你之见。”张局员想过一阵,心里越觉发虚,面上神情也骤显凝重。他不便向戴师爷直言自己的担忧,就试探着说,“若是外盗所为,这窃贼不偷别样,专偷帐册,是何用意?”
    戴师爷对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在思索,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深意,但有些话又不便说得太明白,太直露。所以,他斟酌一番,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窃贼光顾厘局,专偷帐册,不及其他,这是有备而来,专有指向,此其一。此贼入室行窃,柜锁门锁无损,门窗亦完好,说明此贼行窃手段高明,非一般偷儿所为,此其二。厘局大门日夜有人值守,围墙甚高,窃贼来去无踪,功夫着实了得,定有飞檐走壁之技艺。这种功夫,只有江湖侠客之辈可有,绝非等闲之辈也。此其三。”
    “师爷所言极是。”张局员点点头说,“我看也象江湖侠客所为。不过,江湖侠客专来偷我厘局帐册,又意在何为?”
    戴师爷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品茶沉思不语。好一阵,他才抬起头来,望张局员如实谈出自己的一番见解和分析。
    “这就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支使了。”戴师爷语气深沉地缓缓说道:“据老夫所知,江湖上,讲的是恩怨相报,瓜豆有别。即是说江湖上,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即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水厘局与江湖侠客毫不沾边,无冤无仇,凭空跑来偷你的帐册,没有人背后支使,是不会干的。”戴师爷望张局员肯定地说。
    “那这背后支使者,戴师爷,照你看,”张局员其实心里已有所指向了,但他还是想听听师爷的意见,“最有可能是什么人?”
    “盐商。”戴师爷迟疑一阵,口里终于轻轻吐出两个字。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看法,他又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示意张局员看。
    张局员伸过身子仔细一看,那茶水显现的,端端正正一个“王”字。
    “你说是珍珠寺王家?”
    “正是。”戴师爷点点头,又补充一句,“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话谈到这里,张局员已经有些不寒而粟。戴师爷的见解,与他的看法基本上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他立即从内心里真实感到,自己面对的对手,比他原来预想的强大得多,也有力得多。而且,对方已经在有所动作了。
    这一想,当然就该考虑到下一步棋如何走法,即他要找戴师爷密谈商量的第二件紧要事:眼下该如何谋划对策。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5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7、师爷献计

    那天,在“水厘局”后园一侧那间密室里,张局员和心腹戴师爷谈起眼下该有什么对策,戴师爷似乎也一时无什么好的主意。他闷着脑袋抽烟,把一只精铜水烟袋抽得咕咕直响,半天没言语。考虑好一阵,才说:
    “老夫在省城时,就早听说,自流井盐商,这些年恰逢机缘,敛财颇巨,盐商们财大气粗,在当地很有势力。况且,其因财得利,与官府各层关系盘根错节,更助其势。来到自流井之后,眼见耳听,深觉其话有理。”
    想起那天中秋宴席上,王朗云的强势嚣张,颜晓凡的旁敲侧击和不买账,李承财等人的跟风借势,连一向深沉稳重的戴师爷也觉得心里面不舒服,不免口气颇有不满。
    “盐商之轻狂,之自大,于水厘局开张那天宴席上,张大人你也见到了。那些情形真正是有些过份。不过,话要说回来,这水厘事儿,到自流井之后这一个来月,与井场人士接触中,都听其说成是‘税上加税',盐商普遍持反对之态。也由之,更助其张狂自大之势。据老夫之见,这正是水厘的险处所在。”
    戴师爷喝口茶,理了理下巴胡须,看着张局员又说:
    “盐商视水厘为与之争利,不管是川商、陕商,均是如此说法。这是与井场各色人等交道中,众盐商说得最多的地方。据有些人说,这次对水厘开征的不满这声,比过去起征‘票厘'时,还厉害得多。由此看,盐商对水厘的抵触、抗拒之态,不会是一时一日之事,大人须作长远考虑才好。”
    这一说,更弄得张局员愁眉不展,他本是一心想到自流井这个“银窝窝“来捞钱发财的,对上任后存在的阻碍,并无多少心理准备,对自身面临的风险也认识不足,哪能拿得出什么有效化解之策。事到如今,全然指望被他视为身边“智囊”的戴师爷,为他献策拿主意。
    两人默默喝了一阵茶,戴师爷又开口说道:
    “局台,依老夫之见,不管水厘局这帐册失窃之事,背后是谁在主使,但对方此番已请动了江湖高手,这事确是就值得警觉了,须认真对待。一般来说,请动江湖人物,又是如此高手出面,表明对方对此举动的决心甚大。”
    戴师爷眼睛越过围墙,盯着不远处立于王爷庙前那根高灯杆顶端上,那只随风而动的大灯笼,若有所思好一阵,才回头望张局员缓缓说道:
    “依老夫所见,对方着江湖高手来水厘局窃去帐册,倒不是一定想要拿这帐册弄点什么名堂出来。毕竟一个月的帐册,所载也有限。看来,更多的意图,在于发出警告,让厘局上下,尤其是张大人你,知难而退。”
    张局员也觉戴师爷分析在理。不过如何应对眼下局面,这才是主要的。总不能说就此知难而退,就此撒手不干,放弃这块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肥肉”罢。想到这些,就只好再次放下架子,虚心向戴师爷讨教。指望他出点好主意,以度过眼下难关。
    戴师爷其实也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已经与张局员,以及水厘局利益捆绑在了一起,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戴师爷是广汉人,虽是老资格师爷,可近年在省城处境一般,这趟应张局员之邀,来自流井充任师爷高参,也是近年来少有的一次入幕差使。张某许诺的月薪,以及年节红包,在省城普通幕府师爷中,算得上等待遇。更不要说私下搞“两本帐”,他戴师爷也有一份“灰色收入”。
    戴师爷年已50出头,原本指望这次赴自流井水厘局应差,弄一笔银子,在老家买点田地置一点产业,再过两年,辞去师爷差事,告老还乡享清福。因此也看重水厘局师爷这份差事。张局员干不下去了,他自己也得卷起被盖走人。眼下,出主意帮张局员解难,实际也是给自己留后路。在这个份上,张局员不开口来求,他也会尽心谋策。
    “事已至此,依老夫之见,”戴师爷认真思索一阵,建议道,“眼下有两步棋可走,第一步棋,是找分县胡县丞求助。”
    看张局员似有些不解,戴师爷认真说出他一番见解。
    “胡县丞虽说对没兼上水厘局差事,对大人存在隔阂,可是,他毕竟是一方父母官,对地方事务握有权柄。盐商再豪强,再张狂,毕竟都是在官府衙门管辖之下。有些事还得仰仗地方官出头,对分县衙门还是有所畏惮。若胡县丞能出面,找盐商头面人物,如王三畏堂、颜馨桂堂这些当家人打个招呼,说点软硬兼施的话,让众盐商所作所为多少收敛一点,或者有点怕惧,恐怕会有些效果。”
    张局员一听有理,不觉连连点头,戴师爷受此鼓舞,进一步分析道:
    “况且,作为地方之官,除守土有责之外,为朝廷征收地亩厘金等,也是其应尽之责。征收水厘事,是省督指令委派的,协助水厘局办好水厘,他分县县丞也义不容辞。老夫建议,大人近日专程往分县拜访胡某,亦将厘局帐册失窃一事相告,等于是在分县衙门报了案,看他如何办理处置。此外,大人再诚恳求助,估计分县方面会有所动作,由分县县丞出面干预打招呼。起码让背后捣鬼的盐商,有所顾忌。”
    这个主意,张局员自是称是说好,戴师爷放说得多,不免口中焦渴,端起桌子上的茶碗,连喝了两大口,才又继续说:
    “这第二步棋,就是尽力分化盐商,最好拉拢一批盐商,尤其是有实力,在地界上素负声望的盐商头面人物,站到官府这边来,支持水厘之征办。起码让他本人既不公开反对,也不暗中捣乱,再慢慢影响其他盐商。”
    戴师爷望着张局员郑重建议道:
    “大人,应当让众盐商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说这征收水厘,表面看,盐商是损失了些利益,但厘金是资助了朝廷军饷,维护地方安靖。长远看,实际也维护了盐商利益。地方不安靖,盐商家财都守不住,如何赚钱?盐商明白了这个道理,就逐渐会心悦诚服,支持官府办水厘。如此持以时日,自会改变那种认为我等办水厘,是税上加税,甚至官府变着花样整钱的无知妄言。只有得到了多数乡绅富商拥护,水厘一事方能长久。此举最为根本。”
    在戴师爷心目中,可以影响说服以至争取过来的盐商头面人物,开首第一人就是李庵亭,其他还包括“胡慎怡堂”的胡元海等实力盐商。
    最后,戴师爷慎重其事告诫张局员说:
    “今后这两个月,最是关键,大人只要各方设法,挺过这两个月,一直能弄到春节封印,那就最好。老夫断定,过了明年春节,水厘局基本上可无大忧。世间情形,初起一事,前三个月是最难熬的。如若兵家守城,守过了三个月,攻者锐气已尽,再想破城,就更加不易了。水厘局开张,已满一月,望大人一定要守过这两个月。依老夫看,三个月一过,基本就大功告成。”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5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7、师爷献计

    那天,在“水厘局”后园一侧那间密室里,张局员和心腹戴师爷谈起眼下该有什么对策,戴师爷似乎也一时无什么好的主意。他闷着脑袋抽烟,把一只精铜水烟袋抽得咕咕直响,半天没言语。考虑好一阵,才说:
    “老夫在省城时,就早听说,自流井盐商,这些年恰逢机缘,敛财颇巨,盐商们财大气粗,在当地很有势力。况且,其因财得利,与官府各层关系盘根错节,更助其势。来到自流井之后,眼见耳听,深觉其话有理。”
    想起那天中秋宴席上,王朗云的强势嚣张,颜晓凡的旁敲侧击和不买账,李承财等人的跟风借势,连一向深沉稳重的戴师爷也觉得心里面不舒服,不免口气颇有不满。
    “盐商之轻狂,之自大,于水厘局开张那天宴席上,张大人你也见到了。那些情形真正是有些过份。不过,话要说回来,这水厘事儿,到自流井之后这一个来月,与井场人士接触中,都听其说成是‘税上加税',盐商普遍持反对之态。也由之,更助其张狂自大之势。据老夫之见,这正是水厘的险处所在。”
    戴师爷喝口茶,理了理下巴胡须,看着张局员又说:
    “盐商视水厘为与之争利,不管是川商、陕商,均是如此说法。这是与井场各色人等交道中,众盐商说得最多的地方。据有些人说,这次对水厘开征的不满这声,比过去起征‘票厘'时,还厉害得多。由此看,盐商对水厘的抵触、抗拒之态,不会是一时一日之事,大人须作长远考虑才好。”
    这一说,更弄得张局员愁眉不展,他本是一心想到自流井这个“银窝窝“来捞钱发财的,对上任后存在的阻碍,并无多少心理准备,对自身面临的风险也认识不足,哪能拿得出什么有效化解之策。事到如今,全然指望被他视为身边“智囊”的戴师爷,为他献策拿主意。
    两人默默喝了一阵茶,戴师爷又开口说道:
    “局台,依老夫之见,不管水厘局这帐册失窃之事,背后是谁在主使,但对方此番已请动了江湖高手,这事确是就值得警觉了,须认真对待。一般来说,请动江湖人物,又是如此高手出面,表明对方对此举动的决心甚大。”
    戴师爷眼睛越过围墙,盯着不远处立于王爷庙前那根高灯杆顶端上,那只随风而动的大灯笼,若有所思好一阵,才回头望张局员缓缓说道:
    “依老夫所见,对方着江湖高手来水厘局窃去帐册,倒不是一定想要拿这帐册弄点什么名堂出来。毕竟一个月的帐册,所载也有限。看来,更多的意图,在于发出警告,让厘局上下,尤其是张大人你,知难而退。”
    张局员也觉戴师爷分析在理。不过如何应对眼下局面,这才是主要的。总不能说就此知难而退,就此撒手不干,放弃这块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肥肉”罢。想到这些,就只好再次放下架子,虚心向戴师爷讨教。指望他出点好主意,以度过眼下难关。
    戴师爷其实也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已经与张局员,以及水厘局利益捆绑在了一起,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戴师爷是广汉人,虽是老资格师爷,可近年在省城处境一般,这趟应张局员之邀,来自流井充任师爷高参,也是近年来少有的一次入幕差使。张某许诺的月薪,以及年节红包,在省城普通幕府师爷中,算得上等待遇。更不要说私下搞“两本帐”,他戴师爷也有一份“灰色收入”。
    戴师爷年已50出头,原本指望这次赴自流井水厘局应差,弄一笔银子,在老家买点田地置一点产业,再过两年,辞去师爷差事,告老还乡享清福。因此也看重水厘局师爷这份差事。张局员干不下去了,他自己也得卷起被盖走人。眼下,出主意帮张局员解难,实际也是给自己留后路。在这个份上,张局员不开口来求,他也会尽心谋策。
    “事已至此,依老夫之见,”戴师爷认真思索一阵,建议道,“眼下有两步棋可走,第一步棋,是找分县胡县丞求助。”
    看张局员似有些不解,戴师爷认真说出他一番见解。
    “胡县丞虽说对没兼上水厘局差事,对大人存在隔阂,可是,他毕竟是一方父母官,对地方事务握有权柄。盐商再豪强,再张狂,毕竟都是在官府衙门管辖之下。有些事还得仰仗地方官出头,对分县衙门还是有所畏惮。若胡县丞能出面,找盐商头面人物,如王三畏堂、颜馨桂堂这些当家人打个招呼,说点软硬兼施的话,让众盐商所作所为多少收敛一点,或者有点怕惧,恐怕会有些效果。”
    张局员一听有理,不觉连连点头,戴师爷受此鼓舞,进一步分析道:
    “况且,作为地方之官,除守土有责之外,为朝廷征收地亩厘金等,也是其应尽之责。征收水厘事,是省督指令委派的,协助水厘局办好水厘,他分县县丞也义不容辞。老夫建议,大人近日专程往分县拜访胡某,亦将厘局帐册失窃一事相告,等于是在分县衙门报了案,看他如何办理处置。此外,大人再诚恳求助,估计分县方面会有所动作,由分县县丞出面干预打招呼。起码让背后捣鬼的盐商,有所顾忌。”
    这个主意,张局员自是称是说好,戴师爷放说得多,不免口中焦渴,端起桌子上的茶碗,连喝了两大口,才又继续说:
    “这第二步棋,就是尽力分化盐商,最好拉拢一批盐商,尤其是有实力,在地界上素负声望的盐商头面人物,站到官府这边来,支持水厘之征办。起码让他本人既不公开反对,也不暗中捣乱,再慢慢影响其他盐商。”
    戴师爷望着张局员郑重建议道:
    “大人,应当让众盐商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说这征收水厘,表面看,盐商是损失了些利益,但厘金是资助了朝廷军饷,维护地方安靖。长远看,实际也维护了盐商利益。地方不安靖,盐商家财都守不住,如何赚钱?盐商明白了这个道理,就逐渐会心悦诚服,支持官府办水厘。如此持以时日,自会改变那种认为我等办水厘,是税上加税,甚至官府变着花样整钱的无知妄言。只有得到了多数乡绅富商拥护,水厘一事方能长久。此举最为根本。”
    在戴师爷心目中,可以影响说服以至争取过来的盐商头面人物,开首第一人就是李庵亭,其他还包括“胡慎怡堂”的胡元海等实力盐商。
    最后,戴师爷慎重其事告诫张局员说:
    “今后这两个月,最是关键,大人只要各方设法,挺过这两个月,一直能弄到春节封印,那就最好。老夫断定,过了明年春节,水厘局基本上可无大忧。世间情形,初起一事,前三个月是最难熬的。如若兵家守城,守过了三个月,攻者锐气已尽,再想破城,就更加不易了。水厘局开张,已满一月,望大人一定要守过这两个月。依老夫看,三个月一过,基本就大功告成。”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50: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全景式再现晚清到民国著名盐商家族的财富故事,用文字描绘当年自流井繁华独特之“清明上河图”。本土原创长篇小说:《中国式盐商——自流井往事》 作者: 危楼闲客
    第一部 王家大祠堂
    第八章 山雨已来

    1、向分县衙门胡县丞求助

    第二天,张局员果然依戴师爷所献之策,特地登门拜访了分县胡县丞。为示此行郑重,以及另有一番考虑,张局员带戴师爷同行。昨天晚上,戴师爷专找张局员夜谈,献了一个如何说动分县胡县丞改变态度,支持水厘局事宜的“妙计”。张局员连声说好,并让戴师爷赶紧动手作好准备。
    自流井分县衙门,自乾隆时开设起,就一直设在新街“井神庙”。
    在自流井市街几大庙宇中,这“井神庙”,才真正是与盐业最有关联,其内涵也最为深刻的庙宇。自流井地方,素有“盐泉”之称,近代又有所谓“盐泉女”(牧羊女)之传说,无不与之“井神庙”内所供奉祭祀的盐神有关。
    该庙存世较早,大概始建于明朝中期,后毁于战乱,清康熙年四十年(1702)年重修,后因故再废。至道光年间,邑人募资重建。
    “井神庙”所祀之神,为“盐井神”。此说出于古籍《九域志》,“盐井神也”,梅泽,夷人,以狩猎为生。说是晋太康元年(280年),一天,梅泽狩猎归来,见石上有泉,饮之而咸,遂凿石三百尺,咸泉涌出,煎之成盐。居人乃赖以生存。“盐泉”乃因之出名。
    自流井、贡井等地,于地下陆续发现丰富“盐泉”,乃有凿井煮盐之业。众盐商凿井煎盐获利,不忘梅泽当年对“盐泉”之发现,故奉之为“井神”,建庙以祭祀。故此庙称之为“井神庙”。
    “井神庙”占地宽阔,构造雄伟,除正殿、二殿之外,另有耳楼,并环抱戏台,两厢配有大小四合院,甚是宽广。庙内还有一个占地数庙的花园,广植果木,并有桂树多株,每年八月中秋节前后,桂子飘香,满庭花香扑鼻,让人沉醉。
    富顺县衙来自流井设立分县,在盐商建议下,就暂时借住“井神庙”,作为办公场所。后来,分县正式设立,就索性将“井神庙”设为正式的分县衙门。
    来自流井上任的首位县丞,将正殿改作了分县衙门的“大堂”,二殿及较大的一个四合院,作为议事待客的“花厅”,最大的一个院子作了县丞签押房、及书房和内室,小四合院分别给师爷、书办、衙差等杂用。还有一个稍大点的院子则改造了分县衙门关押犯人的监狱。再在大门口安上值守的衙差,及供百姓鸣冤告状的一面大鼓,代表朝廷皇权的分县衙门,就像模像样地在自流井闹市里巍然而立。那改造加固过的黑漆大门,不管当街洞开,还是阖然紧闭,都象征着官府乃至皇权的威严。
    那天,张局员的突然来访,倒是很出胡县丞的意外。毕竟张局员也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胡县丞礼数周到地将张局员及戴师爷迎至花厅安坐,早有差役送上两碗香气四溢的盖碗茶。
    这是张局员上任后,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胡县丞。经历过一个多月来的种种事变,尤其是发生过账册失窃案后,张局员处境堪忧,早没有了他当初一直端着的省员的架子。
    喝了两口茶,寒喧几句,张局员对胡县丞一拱手,神态很客气,带点谦恭的样子说:
    “兄弟这回来自流井办水厘,多劳胡大人支持,水厘局如期开张,至今已是一月有余。前阵因厘局新设,杂事甚多,未能亲来分县向胡大人当面致谢,实在是有愧多多。现各事已入正轨,今日稍得闲暇,兄弟特与戴师爷一起来分县拜望,当面致谢。”
    说罢,起身做了个双手抱拳致谢的样子。
    “说哪里话,”胡县丞起身还礼,“张大人太客气了。水厘局于自流井开办,小弟作为地方官,有襄助之责。只是近来公务繁冗,各事照顾不周,还望张大人多予体谅才是。”
    这天,除了对张局员突然屈尊来访感到意外,对其的谦恭客气之态,胡县丞也颇觉意外。张某不再一口一个“本局员”称呼,而是主动在胡县丞面前改换称谓,自称“兄弟”。如此称呼,既消除了官场中一贯的上尊下卑的等级之别,又增加了几分亲近感,使人听来舒服。如此一来,胡某心中原先对张局员的成见也减了几分,态度上也显得热情真实一点。
    不过,他想到张局员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访,不会只是说点感谢之类客气话,肯定是有事相求,于是也多了分心思。
    “兄弟此次赴自流井之前,一向是在黔省当差,对川省情形多有不熟。”张局员客气提起话头说,“尤其这自流井自凿井煎盐以来,天车林立,井场兴旺,地方富庶,商旅繁荣之气象,是兄弟在黔省完全未曾领略过的。来井场这一个多月,真是令兄弟大开眼界,长了不少见识,也颇多惶恐。兄弟这番处境,正如在黔省时,坊间常说的一句俗话,叫做,黄毛鸭子下水——不知深浅。哈哈……”
    说着,张局员首先自嘲似地哈哈笑了起来。戴师爷也跟着陪笑。
    张局员这一笑,倒把气氛改善了不少。作为四品大员的他,自甘嘲为“不知深浅的黄毛鸭子”,也让身为七品芝麻官的胡县丞对他多了一分好感。
    见气氛合适,张局员遂将话题引到了当前面临的难题上来,他多少带点抱怨的口气说:
    “兄弟这趟水厘局差事,说起来,并非兄弟刻意要为,而实在是省督骆大人指令在先,盐道崔道台委派在后。兄弟作为朝廷命官,上宪难违,不得不受命为之,但决非兄弟本意。”
    张局员说到这里,望了望胡县丞,做出欲透露内情,又略有犹豫,最后终于将所知机密情事和盘托出的样子,对胡县丞说:
    “其实,兄弟一向在黔省,对盐务种种情形亦不熟悉,又听闻自流井盐商向来强势,难于交道。在盐道衙门商谈此事时,兄弟颇有畏难之情。对此,曾向崔道台建议,听说富顺县衙在自流井设有分县,委有分县县丞,这主持开办水厘局一事,可否就便让分县县丞一并代理。崔道 台说,此事须向省督骆大人请示定夺。兄弟后来又请督院文案赵师爷代为向骆大人转达。后来,不知省督出于何种考虑,乃让兄弟署理,此举实违兄弟本意。”
    说罢,望戴师爷使个眼色,戴师爷会意,连忙补充附和说:
    “张大人所言极是。小的在省城时,亦听督署院胡师爷说过此事。张大人本意是向省督建议,由分县兼理自流井水厘局,听说骆大人亦找人商议过。”
    胡县丞不知张局员突然提此是何意思,一时未作多的表示。
     楼主| 发表于 2012-2-23 18:5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四川成都
    2、张局员以退为进 引胡县丞上钩

    这天,在分县衙门里,见县丞胡某果然被自己提出的想法吸引住了,虽暂时未作进一步表示,但此脸上眼里的神色已明显露出其心机。张局员不觉暗自高兴,就趋势说下去,甚至略带点讨好的姿态说道:
    “兄弟有个想法,这水厘局差事,还是该让胡兄一并兼理。眼下,水厘局开张未久,各事刚刚有了点头绪,还须进一步料理。兄弟是这个意思——。”
    张局员望着全神贯注,静待下文的胡县丞,故作诚恳地表露道:
    “我是想,现今离年关已不远了,不过两个多月时间而已。兄弟趁这两个来月,将水厘局各事理顺,趁年节封印,兄弟亦回省城之机,正式向盐道及省督院提出辞呈,辞去这水厘局局员差使,将之一并交胡兄署理。兄弟我就不再返井视事了,到时还望胡兄不要推辞才好。”
    对张局员这个说法,胡某完全出乎预料。但心里却是一阵惊喜,身兼水厘局这个“肥缺”,正是自己梦寐以求之事。没料,在以为完全无望之际,张某却会如此拱手相送。不过,这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他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尽管已经明显眼里放光,胡县丞故作客气地口中推辞说:
    “张大人,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水厘局之差,仁兄是受之省督,经由盐道委任,我胡某岂敢存非份之想?”
    “胡兄不必客气,”张局员早已看出胡县丞内心的惊喜加渴望,这番表演,也在他意料之中。为进一步引之上钩,就有意做出十二分真诚的样子,推心置腹地对胡某说,“真实兄弟早就知悉,胡兄坐镇自流井多年,熟悉井场事务,与当地乡绅盐商头面人物相处甚好,是最适合兼理这水厘局差事了。所以万望胡兄不要推辞。这里,兄弟已拟好了给省署的辞职摺子,并兼向盐道推荐胡兄继任水厘局事务。今特带来让胡兄过目,看措词有无不妥。如无不妥,拟明日用水厘局公文正式发出。”
    说着,示意戴师爷将拟好的摺子送胡某一阅。戴师爷一听这话,当即从袖筒中抽出一纸,恭敬有加地递给胡某。
    胡县丞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封正式公文形式的请辞摺子。胡县丞大致将摺子读过一遍,看到张局员在辞呈之后,也果然郑重其事推荐他胡某以分县县丞名义,兼理水厘局之事。
    胡县丞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欣喜之情,露于形色。其对张局员的态度也大变,连连称谢说:
    “张兄如此厚爱,小弟定将没齿不忘。”
    说罢,又回头要吩咐衙差,张罗午饭酒席,留张局员和戴师爷在分县衙门午饭。
    张局员致谢一番,推说回水厘局还有事,午饭就免了,以后把酒共饮的机会还多。待两人重新坐定叙茶,张局员才似无意中提起说,近日碰到一起难事,弄得水厘局上下不安不说,连他都觉得有些心烦。
    胡县丞忙问有何难事,不妨说来,看他帮不帮得上忙。
    张局员看时机成熟,就把厘局账册神秘失窃之事仔细对胡县丞说了。不过他隐瞒了自己私下做“两本账”有关真相,只说两本帐册都被人盗走了。
    胡县丞顿时提起了精神,嘴里说:“大胆窃贼,竟然不长眼睛,偷到官府名下,成何体统?”
    说到这里,胡县丞似要显示他作为地方官的权势和职责,又高声喊来分县衙役,发话要衙役立马把衙门捕头找来,让他带人赶去沙湾水厘局勘察现场,限期破案,追回账本。
    张局员当即拦住要去唤捕头的衙役,说,不忙惊动捕快,也不必惊动捕快。然后凑近身来,小声对胡某说:
    “据兄弟之见,此事恐与盐商有关。”
    胡县丞一听,当即一楞。张局员当即将近日对账册失窃一事的分析,向胡县丞详细说过一番,又谈了其中疑点。胡县丞听罢,虽是半信半疑,但转念一想,王朗云这种盐商,胆大妄为,一向仗势逞强,仗财欺人,有什么事做不来。此事若真,十有八九是王朗云私底下着人所为。
    做了这一番功夫,张子时电才趁机托请胡县丞出面,能否代为向盐商那些人通融。并以地方官的身份和权威,向盐商头面人物打打招呼,要他们不要与水厘局为难。
    胡县丞满口答应,甚至慨慨然说:
    “你张大人的事,就是小弟我的事,水厘局的事,也就是分县衙门的事,小弟我责无旁贷。众盐商那里,我会一一会知,张大人你尽管放心。”
    看今天拜访目的达到,张局员与戴师爷即起身告辞。胡县丞客气地从花厅一路送到大门处。张局员和戴师爷满心欢喜地起轿回沙湾水厘局。
    拜访分县胡县丞的结果,让张局员大感振奋。水厘局账册失窃后的忧烦心情,此刻也减轻了很多。他没有想到,他和戴师爷一起设计演出的这出“辞职假戏”,会唱得如此成功。看来,这胡某贪心有余,机谋不足,一封仅仅停留在文字上的“请辞报告”就将其哄得团团转,任人牵着鼻子走,实在“弱智”得很。
    想起胡县丞在这件事情上,前后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张局员在回水厘局的半路上,个人不禁在轿子里一路冷笑不已。
    那封请辞的公文,张局员倒是于第二天如实发出。但私下里,他又给盐道崔道台写了一封私信,告之不得已发出官样文章的苦衷,让崔道台将此公文扣住不往省督署转。如此,这请辞水厘局差使,并荐胡某继任的公文,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一纸空文”。不用说不会有任何结果,连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得到。而蒙在鼓里的胡某,却一心要着那个“肥缺”,并心甘情愿为张局员干任何事情。只不过,到时他仍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至于过了年节,那时水厘局已安全度过三个月“危险期”,盐商对立情绪也大致安顿就绪,一切进入正常运转。到那时,哪怕你分县县丞不合作,于大局亦无妨。这个位子,我依旧蹲着不走,你胡某一个小小县丞也奈何我不得。
    这就是张局员打着的如意算盘。看胡某已经钻进了他设下的套子,张局员暗自得意。接下来,他思谋的是,如何按戴师爷所建言的第二步路子一路走下去,分化和拉笼一批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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